第56章 妹妹（二）

第056章 妹妹（二）

十月初的氣候稍稍降溫, 下午四點，香樟樹投下的影子發酵出清涼的東風，沿着蓊城醫科大學東門吹到西門, 卻在途徑盼春亭時, 戛然而止。

“你做了什麽？”

柳回笙問得溫和，目光卻如雪山頂峰反射鋒利光澤的冰溜，周遭活生生降了三度。

孔繁沒有回答她, 側頭望着石柱上蛟龍一樣盤亘的綠藤，眼睛一眨未眨，一片猩紅。

陳豆豆不知道怎麽辦，朝趙與求助, 卻接到一個輕微的搖頭, 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只要柳回笙選擇等, 那她們也只能等。要是因為橫加幹涉打亂了柳回笙的質詢計劃, 必定前功盡棄。

大約過了十幾秒，孔繁才終于回過頭來，望向柳回笙的時候，目光多了幾分恨意：

“這個問題，不該問姓盛的麽？”

“問他什麽？”柳回笙順着她的話問。

“問他對我姐做了什麽啊！”緩了口氣, 又說，“你們不覺得自己很奇怪麽？為什麽古往今來, 有人被欺負, 你們問的永遠是受害人做過什麽，而不是加害人做過什麽？”

陳豆豆護師心切, 争辯道：“我們才不是那個意思, 這不是來問你知不知道內情了嗎？要是不關心被害人，根本就不會來——”

說到一半, 手被人握住，閉嘴，看向手的主人，是表情平和俨然将一切掌控在手裏的柳回笙。

服軟，抿唇，仗着氣頭瞪了趙與一眼——你都不幫師傅說話。

結果趙與只是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并不生氣。

可惡，這兩個人一個比一個沉得住氣，跟他們一起出任務真是憋死人了。

柳回笙依舊看着孔繁，平靜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凝重的眼睛微微一眯，又從剛才的交鋒中，讀出一個重要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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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寶科的父親，去年被舉報貪污受賄，因此被判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舉報的人，是你。”

孔繁的瞳孔驟縮，但只有半秒的時間，很快恢複如常，說：

“舉報的人不是我。”

“重複式回答。”柳回笙說出一個專業詞彙。

“什麽？”

“就是說，重複別人的問話回答問題。一般只在說謊的時候才會出現。因為他需要組織語言，并且想要把謊言說得天衣無縫，就會下意識重複別人的問話。如果不是你，你剛才應該直接說‘不是我’，而不是‘舉報的人不是我’。”

被看穿的感覺糟糕透頂，孔繁用力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柳回笙寬容地給了她一段喘息的時間，接着說：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法律自有評判。盛豪貪污受賄被捕，是因為犯罪本身，而非你舉報，所以，我們今天，不是來查貪污案的。”

孔繁兩手撐在身子兩側，手指攥着石凳邊緣，聽柳回笙這麽說，手指的力道稍稍松懈。

柳回笙知道她內心的窗口，也知道她堅持這麽久的原因，于是說：

“我們今天來，是為了孔欣當年的案子。”

孔繁的眉心抽搐了一下：“這麽多年，你們才來翻案，會不會太遲了？”

柳回笙告訴她：“就是因為太久了，如果這次不能翻案，那麽，你姐姐的死，永遠都是個未解之謎。你想讓她這樣不明不白，不能安息嗎？”

終于，樹蔭下的涼風吹進盼春亭，掀開孔繁的眼簾，擡起那雙隐忍的眼睛，重新看向柳回笙。

“我姐姐她，是個特別努力的人。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我們附近沒什麽好學校，就算是最好的初中，也只有前三名能考上十四中，可是，我姐不僅考上了，還考到了9班。

學校要住校，花銷比普通學校高，爸媽就把家裏的田賣了，去市裏的工地打工。每次姐姐回來拿生活費，都要偷偷哭。她說，一定要努力讀書，才對得起爸媽的辛苦。

住校要求周天晚上到學校，她每次吃過早飯就會出發，去教室自習。但是，高三開學過後，她就不去了。每次都吃過飯，晚自習快開始了才走，好像很不願意去學校。我擔心她，就在晚自習過後去找她，就看到......”

晚自習下課是十點鐘，高三學生回宿舍的路上會經過高一的教學樓，孔繁便在樓下等孔欣。

卻沒等到。

到第二周，她提前十分鐘從後門溜走，跑到孔欣的教室。就發現，十點鐘的鈴聲一響，孔欣就逃難一般蹿了出去。沒等孔繁叫她，盛寶科就帶着幾個人追了出去。

“孔欣，跑什麽呀？”

離女生宿舍最近的是一條小路，沒幾個人，孔欣就被堵在了那裏。李平在最前面攔住去路，盛寶科跟杜建平攔住後方。

李平歪着頭，吊兒郎當地抓着孔欣的頭發往前一推。孔欣失去重心摔到地上，手腳并用很快爬起來。

“都跟你說了，咱盛哥喜歡你，你怎麽不知好歹呢？”

杜建華附和：“就是，你知道盛哥他爸是誰嗎？看得上你是擡舉你！”

孔欣抓着書包帶，瘦小的身體繃成一根弓弦，柔弱的性格讓她無法激烈地抵抗，即便用盡所有力氣，也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我不喜歡你，我要回宿舍！”

盛寶科很享受淩虐的快感，淫邪笑道：“那可不成。你也不想想，除了我，誰看得上你？今天數學課沒來，因為衣服弄濕了，不敢來，是吧？聽說，你在廁所被潑了一桶水，我說得沒錯吧？”

“你怎麽知道？”

“因為是我讓葛莉幹的。孔欣，別不識擡舉，就跟你明說了，你要是跟了我，我讓他們統統住手。以後再也沒人欺負你。要是不答應，你可不知道，咱哥幾個，手段多得是。”

他壓迫着孔欣，趁她害怕，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啪！

孔欣應激反應給了他一個耳光，抽碎了大少爺呼風喚雨的虛榮心。于是，肚子上當即就被踹了一腳，疼得她站不起來。

“媽的，還敢打我！知道我誰嗎！”

于是，三個男的一起動手，眼看拳頭就要落下，躲在後方路口的孔繁破口大叫：

“老師！就是這邊！有人打架！”

可怕的回憶在腦海裏重新走了一圈，孔繁兩手緊抓着褲腿，磕絆着講下去：

“姐姐的膽子一直很小，要不是我親眼看到，她還想瞞着我們。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她的班主任。你們知道，他說什麽嗎？他說，那都是誤會，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是萌發感情的時候，盛寶科的本意不是想傷害我姐......呵，你們能想象麽？一個老師，能說出這樣的話。

後來，我就每天陪她一起回宿舍，走大路，人多的地方，盛寶科他們就不敢動手。到周末，我們四個一起回家，一起在家裏寫作業，周天也一起去學校。”

柳回笙問她：“四個？”

“就是先前跟你們提過的，李丹和趙玲。其實我們幾個，趙玲成績最好，有時候，姐不會做的題，她都會。”

“她跟孔欣關系好麽？”

“好。姐說，李丹和趙玲，是十四中唯一願意跟她做朋友的人。”

“孔欣出事的時候，她們什麽反應？”

“很傷心。剛開始，我們每年都會一起去祭奠她。但後來，大家各自上了大學，就很少見面了。”

“她們現在在哪？”

“李丹嫁人了，還在桐花村。趙玲自從上了大學就沒回來過。”

“她們知道孔欣被霸淩麽？”

“應該不知道，她們不在一個班。”

“所以說，知道孔欣被欺負的，只有你？”

說到這裏，孔繁隐忍許久的眼淚砸了下來，因為她發現，姐姐那樣好的一個人，竟然只有她在維護。

“只有我又怎樣？”她哽咽着問，“起碼我保護過她，他們呢？那些欺負她的人呢？有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受到過懲罰嗎？沒有。要不是盛寶科他們幾個，我姐根本就不會自殺。盛寶科他爸被抓，都是他的報應！甚至遠遠不夠！他就應該嘗嘗每天被人跟蹤，被人騷擾，被人欺負得覺都睡不好是什麽感覺！他就應該去死！”

少女的仇恨比想象中更加強烈，柳回笙靜靜聽她說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打開随身背的皮包，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孔繁，謝謝你把這些告訴我們。我想，我了解得差不多了，之後案子有進展，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如果你還有什麽信息，請及時聯系我，這是我名片。”

于是，三人悄聲離去，消失在桑菊盛開的校園。

上車後，陳豆豆迫不及待從後座趴上來：

“怎麽樣師傅？孔繁應該不是兇手吧？”

柳回笙扣好安全帶：“你怎麽看出來的？”

“就，眼神啊，她都那麽可憐了，怎麽會是兇手？”

“兇手也會打感情牌、編故事，感情是感情，法律是法律。”

“但是她不像啊。”

“你覺得誰像？”

“我覺得......要不咱們腦洞開大一點？會不會是那四個人其中一個？比如那個葛莉，說不定當年是被李平他們要挾着欺負孔欣的。後來她為了贖罪，就挨個把他們殺掉。懸疑劇裏很多這樣的呀，曾經作惡的人，突然被查出絕症，就開始為民除害。”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葛莉現在失蹤了，具體怎麽回事，要找到她之後才知道。”

柳回笙道出自己的依據：

“至于孔繁，她最後，說盛寶科應該去死的時候，她的眉頭下沉，眼睑周圍肌肉緊繃。說完之後，嘴唇抿得很緊，嘴角下壓。這個表情，代表極其嚴重的仇恨。”

陳豆豆反駁：“可是，她以為是因為盛寶科，孔欣才自殺的。她不知道孔欣是被害死的。”

柳回笙沉思：“怪就怪在這裏。從孔欣的關系網來看，孔繁是唯一有理由，也有能力做下紅河這個案子的人。她這麽說，要麽，這個案子與她無關，要麽，她就是兇手，只是在掩人耳目。”

主駕，趙與挂了檔，幹練地啓動車子，沉默近兩個小時後終于開口說話：

“我安排了兩個人，全天二十四小時跟蹤孔繁。現在她嫌疑還很大。”

柳回笙贊賞地抛去一個眼神：“趙隊動作蠻快的麽。”

陳豆豆耀武揚威：“那當然了，趙隊的破案量可是全局第一，比忠哥還多呢！”

柳回笙順着她說：“那之後得多跟趙隊學學了。”

陳豆豆美滋滋地笑：“嘿嘿，你倆互相學，我在中間坐收漁翁之利。以後咱們仨聯手，還不得所向無敵？哈哈哈！”

陳豆豆是個天然的樂天派，得了一次便宜，還想着下一次便宜。偏偏不會惹人厭，因為她會記得每個人的小習慣，每次見面時，會給柳回笙帶奶茶，給趙與帶咖啡。

甚至，在知道趙與喜歡柳回笙後，還會偷偷打小報告，告訴她一些柳回笙的喜好。

【師傅特別喜歡銀杏】

那天，陳豆豆把長期以來發現的最大的線索告知趙與，換來趙與一句：

“我知道。”

陳豆豆在心裏罵她吹牛。她可是偶然看到師傅看書的書簽是銀杏葉做的，并且有次掉落的錢包裏，有一片銀杏标本，才得出這個結論的。

趙與又沒看過柳回笙的書，又沒看過柳回笙的錢包，上哪知道去？

淨吹牛，哼。

她哪裏知道，柳回笙人生最美的一場銀杏，就是趙與帶她看的。

1輛車，3個人，24個心眼子，互相算計拉扯着一路前行。開到一家小飯館，打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回警局加班，整理孔繁的口供，誰知，一組的組長突然打來電話：

“趙隊，找到盛寶科了。”

紅河連環殺人案發生之後杳無音訊的盛寶科，終于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