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深巷(二)
第065章 深巷(二)
審訊室, 正中央的座位原本應該是罪犯,此刻卻坐着昔日意氣風發的側寫師——柳回笙。
她穿一條單薄的正紅色吊帶裙,孤零零坐在老舊的木椅上。裙子的亞麻材質顯得蓬松褶皺, 空落落地罩在身上, 似積年累月不見光的槐樹皮。那頭原本如海藻般的長發淩亂披垂着,秋日田壟上曬幹的枯草般幾乎遮擋整張面孔。
慘白的皮膚被燈照出不屬于活人的顏色,森白如骨, 青筋如荼,在眼睛的位置破開兩個漆黑的洞口,空洞、失焦、毫無生機。
趙與如僵屍般立在門口,喉嚨發緊,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柳回笙, 眼睛裏沒有光, 像個幹癟的提線木偶, 強硬地扯一下棉線,身上就會抖落零零碎碎的木屑。
“阿笙。”
她喚她。
關門,謹小慎微地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外套脫下罩到柳回笙身上,手沒有穿進袖子, 只是囫囵那樣套上去,拉鏈從下拉到上, 将纖細的身子裹了起來。
嗒, 嗒,嗒......
牆上的挂鐘有條不紊地計算着時間, 然後在時間推移的前後丈量人性的厚度。
人性很薄, 薄到一捅便破。
人性很厚,厚到一語萬年。
“阿笙, 我們回家。”
趙與輕柔地說,生怕稍稍用力眼前的人就碎了。
骨節分明的手擡起,手背的彈痕舊傷被燈光照出一道淺淺的溝壑,拇指輕輕觸碰了一下臉頰,冰冷。
被觸碰的人沒有反應,趙與多了幾分底氣,半只手掌附上去,在顴骨輕輕摩擦,重複道:
“我們回家,好麽?”
終于,這兩個字通過厚重的屏障穿進柳回笙耳中。一直睜着沒有眨動的眼睛終于眨了一下,清淚倏地滑落,柔軟的喉骨動了兩下,機械地發出聲音:
“側寫沒用麽。”
她說。
眼神空洞沒有焦距,音色僵硬得宛如發條,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讓聲帶發出聲音。但,卻是毀滅的話。
趙與被這話吓了一跳,手一伸擁她入懷,将她的腦袋安枕在自己的前腹,一手安撫她的頭,一手放在冰涼的後頸,安慰道:
“有用。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側寫師。”
柳回笙麻木,AI一般毫無起伏地說道:“側寫這個行業已經沒用了,側寫師又拿來幹什麽。我側寫錯了,抓錯人了,我自以為可以讀懂那些人在想什麽,但我錯了,沒有人是可以讀懂別人的。只要稍微有一點誤導性的線索,我就會自以為是地相信,然後下錯誤的判斷。人會一個接一個死下去,兇手沒有落網,這個世界就快完了,沒救了。”
趙與的心抽搐着疼,哽咽了一下,開口:
“這個世界本來就在完蛋的路上,所有人都改變不了。我和你,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在這條注定是陌路的途中,想辦法狂歡。”
“怎樣才算狂歡?”
“做喜歡做的事,成為讓自己驕傲的人。”
“驕傲的人......”
“我為自己是個警察而驕傲,為了破案,我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包括人格麽?”
這是柳回笙深陷的迷局——我願意為側寫付出一切。
但,包括人格麽?
“不包括。”
無私的趙與在那一刻選擇保留自己的天地。
“我的人格讓我以警察自榮,讓我抛開生命去破案,但,沒有人格,我就不是趙與。不是趙與的趙與,不配站在柳回笙身邊。”
柳回笙陷入沉思,亦或說,趙與這番話,讓她陷入一個宇宙星團的空間,虛空地在真空裏胡亂抓了一把,本以為虛空還是虛空,未想卻抓到一顆星星。
“我......”喉間滾了兩下,腫痛的喉管才終于發出正常的聲音,“我不是故意跟蹤她。”
她解釋今晚被當做變态的行為:
“我只是,只是想......找回那種看清罪犯的想法,清楚到幾乎跟他們融為一體的那種感覺。我,我想看看,那些殺人犯在跟蹤別人的時候,到底是怎麽想的......”
趙與在她的後背安撫地拍打着,一下接着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
說着,站立的身體緩緩蹲下,似中世紀發誓效忠女王陛下的騎士那樣單膝跪地,捧起柳回笙放在腿上的手,說道:
“下次你想跟蹤別人,可以跟蹤我。想拿刀劃別人,可以劃我。如果有一天,你要牽條狗才有安全感,那我可以做那條狗。”
燈光從頭頂洩下,鋪落三千裏,聖光無垠。
一個小時後,在審訊室門口惴惴不安的陳豆豆終于等到門開。
出來的不僅是趙與,還有她打橫抱在懷裏俨然沉睡的柳回笙。
“趙隊。”
陳豆豆剛要說話,看到柳回笙幾乎昏倒的睡顏,趕忙壓低嗓門:
“怎麽樣了?”
趙與低聲說:“睡着了,我先送她回去。”
陳豆豆不放心:“那她還好嗎?”
“不太樂觀,先讓她休息會兒。”
“好,我去幫你們開車。”
小飛攔住陳豆豆:“得了吧,你這傷號還開車呢。趙隊,我來開,鑰匙在哪?”
趙與用下巴指了下工位:“右邊抽屜,麻煩你了。”回頭問陳豆豆,“手怎麽回事?”
陳豆豆把手往背後一別:“就,剛聽說師傅出事了,有點急,騎車摔了一下。”
“下次小心點。而且......”
“而且什麽?”
“柳回笙的事情,以後有我,你不用操心。”
陳豆豆沒聽出弦外之音,只一腔忠肝義膽表忠心:“那怎麽成?畢竟我是她徒弟麽。”
為這話,陳豆豆次日被小飛糾正了整整一個小時。
由于深夜跟蹤單身女性行為屬實,柳回笙自請停職。副局長甚至叫了趙與談話,問是否是因為自己在會上的質問太過苛刻。對此,趙與的說法是:
“她需要休息。就像柳樹在冬天的時候會睡覺,等到春天來的時候,才能更好地發芽。”
出現裂紋的人格需要一個修複的過程,精神上的小感冒也需要一段康複的時間。
那幾天,時間過得很快。
起床往窗邊一坐,一晃就到中午。從警局回來的趙與會象征性地敲兩下房間的門,把她抱去洗漱,然後到客廳吃飯。
飯是從警局食堂打包的。雙人份,柳回笙吃半份,趙與吃一份半。
趙與吃飽了會在沙發躺40分鐘。那時候,柳回笙得以近距離觀察她,隔着一厘米的位置撫摸她的睫毛,或者,親吻警服閃亮的肩标。
然後,趙與會繼續去警局上班,柳回笙就又去飄窗上坐着,歪着頭看樓下趙與驅車離開的背影,接着看小區裏來來回回行走的路人,有聊天的大媽,也有下棋的大爺,就這樣在頂樓的位置居高臨下俯視一切,看一下午。
趙與住的是兩個房間,另一個房間放了一只狗籠,洗得很幹淨,看樣子,狗狗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有一天,趙與下班打開門,發現柳回笙并沒有坐在窗邊等她,而是自己鑽進了狗籠,整個人蜷縮起來,跟嬰兒在母體裏的姿勢一模一樣。
那一刻,心髒傳來轟鳴的劇痛。
那個身穿禮服在舞臺上彈奏鋼琴曲的柳回笙,如今自己安睡在狗籠裏。
顫抖着将人抱出來,什麽也沒敢說,什麽也沒敢問,只是抱她去浴室清洗,一縷一縷地吹幹她的頭發。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春天有可能會來,但,柳回笙也有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
“老師,有件事,想麻煩您一下。”
情急之下,趙與拜訪了歐陽鏡。退休後在醫院做心理醫生的歐陽鏡,沒有人比她更知道怎麽開解柳回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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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柳回笙被趙與帶着出了門。
初秋的天氣有些清涼,趙與幫她加了一件駝色外套,襯得皮膚雪白。
兩人順着梧桐大道一路往南走,走到街道尾巴的地方,趙與問她喝不喝奶茶。
柳回笙半張臉藏在立領的衣服裏,點了一下頭。
奶茶到手,趙與替她插了吸管,溫熱的溫度透過瓶身傳到掌心,吸一口,心裏卻是冷的。
“我去上個洗手間。”趙與拉她到長椅坐下,幫她将側耳的頭發攏到耳後,“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好不好?”
柳回笙的眼珠動了一下,搖頭。
趙與接着說:“我很快就回來。”
這下,柳回笙猶豫了好幾秒,才終于點了一下頭。然後繼續木讷地坐着,似乎她無論在家還是出門都是這樣,像一灘死水,一成不變。
嗒,嗒......
高跟鞋的聲音從旁側響起,來人并非去而複返的趙與,而是許久未見的故人。
方卿。
轟動蓊城的新郎慘死案,她是當日的未婚妻。
“柳警官,好久不見。”
溫和的聲音傳入耳膜,柳回笙愣了一下,循聲望去,只見一張淺笑的好看的面孔。
喉嚨鈍澀,生硬地擠出兩個字:
“你好。”
方卿莞爾一笑,并未問為什麽一段時間不見就變得這麽憔悴。事實上,趙與在找她的時候已經将前因後果說過了。
她今天來,是有任務的。
“這裏有封信,是寄給你的。我念給你聽,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