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災異(二)
災異(二)
龍雨左手被綁得嚴嚴實實,而檀許拍的正是左肩。
這一巴掌震得他肩膀發麻,傷口處隐隐作痛,但他卻在抽空思考檀許為什麽提到了“藝術品”。
還有這漆黑的走廊……這位“親切”的神明究竟為何出現在這裏。他身後跟随的男性,同樣的紅發,随意地垂在肩後,湛藍的豎瞳昭示着他并非人類。
和他對視的感覺就像在黑夜裏伸手攪動海水,卻看到水面下的黑蛇幽幽睜開了雙眼,吐着蛇信,靜靜盯着你的手指。
檀許似乎沒看到他的疑惑,問起他的名字和經歷。烏爾利爾則跟着斐克頓往地下區走,大概是去處理血腥獵手帶來的麻煩事了。
他懷裏的長毛貓換了個姿勢,盯着陌生人。在龍雨看來,便是突然出現了兩個小探照燈。
龍雨一邊回答檀許的問題,一邊借着模糊的微光觀察四周。兩面牆壁上爬滿了雕花,沒有重複,朝裏綿延,每隔一定距離有一些文字,但他看不清。
這面牆壁見證過繁華嗎?它為何矗立于此,沉寂在黑暗中?那些雕花是人工鑄成,還是神力的操縱,何人記錄了怎樣的故事?
這些雕花上似乎有灰塵……
龍雨想伸手觸摸那些文字,卻聽見檀許的笑聲。
“如果你想讓你的左右手變得對稱的話。”
龍雨反應過來,後退了一步,問檀許:“那是什麽?”
剛才他似乎是被牆壁蠱惑了,竟然對牆壁産生了憐愛之情,好像牆壁是個等待拯救的少年一樣。
“一位四百年前的朋友送的賀禮,雖然有點危險,不過用來裝點走廊還不錯。”檀許随口道,“本來應該把機關關掉的,不過那老家夥沒過多久就死了,除了他沒人知道怎麽關閉,所以就一直放在這裏。反正來這裏的人也不敢有異心,不會出事。”
他說的應該不是另一位神明,但能成為神明的好友,說明那人一定有過人之處。
如果是機關的話,龍雨記得小冊子的最後有一行小字,記錄了一位沒有權柄卻被衆人稱為“機械之神”的機關大師,烽随。他憑借一己之力,創造了傳說中永遠懸浮在海面上的機械城。
不過外界記錄烽随的下落是失蹤,至今仍有不少追随者認為他只是在機械城裏獨自生活、錘煉技藝。
既然檀許說死了……不,還沒确定是不是同一個人。
龍雨道:“抱歉,我會注意的。”
“我有些話要問你。跟我來吧,我不喜歡站着。”
檀許帶着龍雨往深處走,一直到他住處的玄關都是一片漆黑,龍雨只能靠前方的腳步聲判斷檀許的大概位置。
好在從客廳開始是有燈的。借着燈光,龍雨回頭,看到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漆黑走廊裏站着一個女人。
準确地說,這是個機械體,胸口沒有絲毫起伏、不會眨眼睛、也不會說話,身體并不完全和人類一致而是多出許多能夠彈射武器的機關,她的眼睛裏似乎裝着兩塊鏡片,除了過分透亮以外,和人的眼睛很像,偶爾閃過一絲紅光。頭發也不是真正的動物毛發,而是某種蛛絲,雪白細致。
它手裏拿着的長柄鐮刀反射出金屬光澤,龍雨後知後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剛才他在走廊回頭,是不是會和它臉貼着臉?如果是陌生人入侵,恐怕在黑暗中會被瞬間砍下頭顱,而連殺死自己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龍雨探究地看了一眼機械體身後的牆壁,它之前恐怕是藏在那裏面的。它無聲無息,形同鬼魅。
想起剛才檀許輕描淡寫地說這牆壁“有點危險”,龍雨不由得苦笑,這東西對一般人來說根本就是極度危險、無法反抗的存在。
不同于走廊,室內都是中大型家具,裝飾品很少,整面地上鋪滿簡約單調的黑色地毯,赤腳踩進去的話腳能陷進絨毛裏。不過龍雨不确定是否有人敢赤腳走在上面。
“過來坐。”檀許坐在華貴的單人沙發上喚道。
他話音未完,剛從手上放下的小貓又跳到他膝蓋上,豎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嗲嗲地踩奶。
龍雨的腳步頓了一下,有種奇怪的既視感。
他想起經常有客人帶着別的會場的侍者來到鬥獸場,在這些侍者裏偶爾會有頭上戴着精致的動物耳朵、身後有動物尾巴的小巧少年。
或許是龍雨的視線在貓身上停留太久,檀許挑眉道:“別看了,它只是普通的貓,我身邊不會養獸人。他們忠誠,但忠誠對我來說太麻煩了。”
“……您到底要說什麽?”龍雨問。
檀許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你覺得烏爾利爾怎麽樣?”
檀許漫不經心的眼神下藏着淩厲,龍雨甚至懷疑這個問題不好好回答會被他當場抹殺。
他認真思考後,答道:“我對她了解不多,不過我認為她是個自信的人。”
誰知檀許笑了笑,道:“不對,我剛撿到她的時候,她是個敏|感、自卑的小孩。我讓斐克頓帶她學習執政法、讓她學會裝扮自己,但她依舊是個可憐的孩子。童年帶給她的陰影是不可磨滅的。”
“我聽不懂。”龍雨直白道。
“別着急。”檀許招招手,裝滿紅茶的精致茶壺與倒扣的茶杯飛過來,落在他手中。
龍雨看他的神情,似乎很享受倒茶帶給他的生活感。
檀許嗅着茶香,在等待降溫的過程中,給龍雨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前半段,便是烏爾利爾的童年經歷。
她的父親從前是個傭兵,年紀大了之後想安定下來,也需要有人照顧,但他平日大手大腳,也沒攢下幾個錢。所以在好友的建議下,他買了一個在逃難路上被抓起來當成奴隸的異域女人。
女人其實長得很不錯,而且年輕、勤勞,傭兵買下她之後,她便開始任勞任怨地為了這個家庭做事。起初傭兵對她還不錯,所以女人安了心,并且很快懷孕,生下一個女兒。
好景不長,傭兵沉迷于賭,開始責怪女人從來不賺錢,只會花他的錢,他打罵妻子,刺瞎了她一只眼睛。在烏爾利爾五歲那年,一次酗酒後,他掐上了烏爾利爾的脖子,但沒掐死她,只留下整圈淤青;十二歲那年,在被傭兵毆打過後,積恨已久、深陷絕望的女人舉起劈柴的斧頭砍向他的頭,但被傭兵躲過,女人的攻擊不僅只讓他流了血,反而還激怒了他,在沖動之下,傭兵搶過斧頭殺死了烏爾利爾的母親,并且将注意力轉移到烏爾利爾身上。
他想用這個漂亮的女孩換錢——即使這是他的血脈。大雪一直下,他一直追趕她,但沒對她下殺手。
“她闖進斐克頓的懷裏之前,我從未見過她,”檀許道,“但她的信息很容易查到。在缺少約束的地方,孩子常常是‘商品’。人販子自己會調查商品信息,主動接觸潛在的賣主。”
在他講述的過程中,龍雨保持沉默,等他停下來,龍雨才重複道:“烏爾利爾的父親是傭兵,而且是賭徒。”
檀許喝了口茶,接着說:“沒錯,而且就在我的賭場。所以現在,我讓她來管理賭場。當她學會動用手中的權力更改賭場的規則的時候,她就會發現,原來她的命運并非不可更改。但你告訴我,既已成型的命運,要如何更改呢?”
龍雨一驚。
他感覺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他完全沒有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也不清楚檀許想要怎樣的答案。他甚至察覺到他和檀許之間思考問題的差別——
這些看起來高高在上的人,大概已經有了看清或者摸索出命運脈絡的資格,于是為了達到理想的命運節點,他們會比看不見命運的人更加不擇手段。
他們永遠不會甘心“失去掌控”或者“被他人操控”。
但這些猜測龍雨不會說出口,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清楚答案。
“我猜你現在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以及,我是個怎樣的人。不過我只能告訴你,你是被我們的命運共同選中的人。”
室內的燈光仿佛跳動了一瞬。明亮的燈光,柔軟的地毯,潔淨的茶幾,絲絨的沙發,因地暖維持暖意的房間,被烘烤得香甜的鮮奶油面包,就像得知真相後崩塌的幻覺微微模糊起來。在這其中,神明的笑意浮于表面,又深不可測。
龍雨閉了閉眼,他的大腦短時間接收的信息太多,有些累了。
檀許說的話,讓他有種窺見真相一角的恐懼。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心髒正因緊張而加速。
他想問檀許口中的“我們”是誰、要做什麽,但潛意識遏止了這份沖動。
他暫時不想知道真相。
檀許看到龍雨的表情幾度變換,最終定格在無奈上:“我想,我還沒資格知道這些內幕?我剛從雪原裏走出來,連外界的規則都沒摸清楚。”
這一點檀許沒有明确解釋,他躺在沙發上,突然岔開話題:“從剛才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在你身上嗅到了兩位老朋友的氣息。”
“我猜是這樣:她為了把你藏起來煞費苦心,他卻依舊找到你,将你帶進危險的世界。”
“回到剛才的話題。”檀許暗示過龍雨後話鋒一轉,“烏爾利爾無法改變過去,那她必然要改變未來。她敏|感、自卑,卻不軟弱。她對世界的恨意比他人想象的更深刻,但她通過了我的測試——她沒有選擇報複富人,而是憐憫、關照同樣遭遇不幸的人,讓他們團結在她身後。假以時日,她一定會成為優秀的領導者,挑戰我的地位。”
“到那時,她變能更改數萬人的命運。”
檀許的語氣中,是期待而非嫌惡。
龍雨認識到不可思議的事實:“您希望她來取代您?”
“沒錯。”
檀許一臉“你終于明白了”的表情,讓龍雨無話可說。
他總不能教訓檀許,說正常人才不會往這方面想——讓別人取代自己的地位很大概率意味着殺死自己,聽起來可不是多美好的事。
況且這是位神明,是世人眼中最強大的那一批。
“神明也是會死的,”檀許撫摸貓頭,輕描淡寫,“除了本身就不會死的災異,沒有哪個神明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我們畢竟不是真神。”
有什麽在龍雨腦海裏炸響,這句話似曾相識,他回憶不起來到底誰對他說過這句話。這是他失去記憶的其中之一。
“畢竟我們能靠力量推遲身體的腐朽,卻無法完全停止衰老。你知道,‘近乎停滞’和‘絕對靜止’有天壤之別。所以提前挑選合适的繼承者也是神明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或許知道音韻之神,他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前任音韻之神,我們一般叫他音符,他比現任的秦濟強了數百倍,能和我打成平手。當時,作為他從神的舞神熙澤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音符的繼承者,但沒想到音符最後選擇了名不見經傳的秦濟,理由是熙澤不是個合格的領導者,秦濟會帶着教派走得更遠。”
“等等……”龍雨想起小冊子上曾标注過有關音韻之神的內容,“十年前是音符在任嗎?十二祭樂司是他的眷屬?”
走廊傳來規律的腳步聲,但不是高跟鞋。蛇瞳的斐克頓回來了,随意找了個空處坐着,準備向檀許報告損失。
檀許朝他擡手,示意稍等。
“沒錯。音符也是消失在天災中的一員。可惜,如果多給他一點時間的話,現在的音韻教派就不會是這幅慘淡的模樣了。當然,沒考慮熙澤的感受确實是他的失誤。生性浪漫的人總是如此天真。”
檀許望着身旁的眷屬,“斐克頓就不會,我說了他可以‘篡位’,他也不幹。”
斐克頓垂眸,“我們一族的使命是輔佐放縱之神。我們深知,自己沒法像人類一樣行事,更無法團結整個教派。”
龍雨的視線回到檀許身上,好奇道:“您剛才說身邊不養獸人。”
檀許理直氣壯地說:“我和斐克頓之間,是他養我。他負責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龍雨忍不住扶額,問:“您的計劃,其他人知道嗎?”
“斐克頓一直都知道,而且,他會成為烏爾利爾最堅實的後盾和最貼心的家人。烏爾利爾不用擔心在這條路上走得太孤單。”
“那……您為什麽這麽早就想離開呢?”龍雨大着膽子問。
唯獨這個問題讓檀許皺眉,但他沒有生氣,只是瞥了一眼斐克頓。
斐克頓代他回答:“因為大人被心之城奪走了‘願望’。”
“大人說,再這樣下去,不到兩百年,他就會堕化成自己無法忍受的模樣。權柄會吞噬他的靈魂,直到他被人殺死。”
“心之城也推了烏爾利爾一把,但這還不夠,烏爾利爾必須在下一場天災到來之前成為繼承者。所以……”
檀許道:“所以,我希望‘命運’能站在烏爾利爾一邊,幫她打敗我。”
“而你是那個帶來‘命運’的人,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