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apture 2
capture 2
打晨曉有記憶以來,傅春曉女士就是一個玄學的存在。用思想品德學科裏的話講,她就是在春天的時候做秋天的事,在秋天的時候做春天的事,在應該做某事的時候做不應該的事。
晨曉剛出生沒幾天,傅春曉便撒手人寰——呸,撒手不管了,晨曉成天跟奶奶偎在一起,奶粉一吃就是大半年。有天傅春曉女士腦子一熱,忽然母愛泛濫起來,把孩子一撮又喂起母乳了,喂得一發不可收拾,孩子嗷嗷喝不夠,她一閉眼光圈亂轉,硬生生喂到兩歲,還是奶奶把晨曉抱下鄉才戒斷了。
晨曉三四歲的時候,傅春曉還常常喂她喝菠蘿汁,心想孩子一定特別愛喝,每次一喝不哭也不鬧了,直到有天進了醫院,醫生說是過敏,才知道原來是喝了菠蘿汁厥過去了。
晨曉五六歲的時候,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腳踏車。有一年暑假,傅春曉把晨曉接回了家,興致大發要教晨曉學騎車,還是四個輪的那種,晨曉學了一暑假,學得兩輪的不會騎了,于是五六年級的時候又學了一遭。
晨曉初中就開始了住宿生活,住宿第一天,傅春曉春天般的關懷備至,大包小包裝了一車,晨曉晚上餓了出來找零食,發現裏面居然有一袋是垃圾。晨曉軍訓了幾天,又病倒了,傅春曉電話裏一聽,風急火燎地把車開進了學校,給晨曉帶了一個小藥箱,同學們特別羨慕,說你媽媽真愛你啊,結果晨曉當晚上吐下瀉,被送進醫院時膽汁都塊吐沒了,醫生說她對青黴素過敏,傅春曉女士還拿的藥勁最猛的那款。
說她不上心吧,防備心理還特重。從來不讓晨曉上同學家玩,生怕對方父母是個人販子,或者法制頻道裏侵犯兒童的變态狂。可是帶着晨曉跟朋友逛街,晨曉跟丢了她也沒發現,喜滋滋地回到家,才發現孩子沒了。
晨曉讀的那所初中是個私立學校。特別變态,作業多得比黃河還泛濫。晨曉每周回家都眼眨滴淚的,作業多得根本寫不完,傅春曉一拍胸脯站了出來,媽媽幫你寫,結果把答案從頭抄到尾,寫的還是她自己的名字。
晨曉就這樣在傅春曉不合時宜的母愛裏,一路痛并快樂地成長着。後來到了高中,傅春曉忽然神經質起來,經常夢到家裏不好,結果過了沒多久,家裏就破産了;後來又夢見晨曉的父親不好,過了沒過多久,人果然就想不開了。從那之後她整個神經大發作,有一天忽然找到學校,說要把晨曉接回家裏住,原因是她總夢見有個陌生的男人把晨曉擄走了,然後晨曉變成了一個癡呆。
那之後,她就不時被噩夢裏那不知名的男人恐吓着,要求晨曉面朝哪裏,如此這般睡,把個人整整齊齊地安在被子裏,就跟入棺似的。
高一一分班,晨曉跟青梅竹馬的紀傑成了一個班級,一個學期下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少年情誼轉為了戀愛革命,每天躲在傅春曉眼皮底下搞地下戀情,跟搞外遇的X夫X婦一樣。
晨曉高二學期的期中測試,成績考得跟屎一樣。傅春曉很快就知道了,從老師辦公室出來,臉陰得就像一只毒水母。但是傅春曉的腦回路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輾轉反側了幾天,忽然笑靥如花起來,晨曉猜是因為紀傑家變得有錢了。
到了大學,傅春曉已經從中立的保留派變成了戀愛保衛軍的積極分子。用她的話說,大學裏的妖獸精怪太多,得提前占據革命根據地。紀傑每次上晨曉家,傅春曉都喜眉花眼的,俨然是丈母娘見了準女婿,親得那叫一個無可無不可。晨曉一臉菜色地撇在一邊,跟撿來的似的。
大學後晨曉鮮少回家,上周好容易回去一次,洗澡時發現忘拿內褲了。傅春曉說她正好買了一個。晨曉一看,問怎麽是大紅的呢。傅春曉說大紅的吉利,結果晨曉左看右看,越看越不對勁,這褲頭前怎麽還有個兜呢。傅春曉嘿嘿笑了笑,不說話了。
晨曉一臉黑線地魔幻了半天,想起傅春曉說她哪個大姨本命年來着,得買個紅物件意思一下,和着她不小心買成了男士款,又沒法送出去,然後就丢給自己穿了。
晨曉穿着那條男式大紅褲頭去學校的時候,心裏特別不是滋味,見到紀傑就跟做賊似的。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柔弱可欺的小姑娘,優雅淑女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個如此鐵血丹心的紅褲頭——而且還是老大爺穿的,哪個年輕男人這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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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曉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告訴了岸岸,岸岸笑得頭都快掉了,說你這穿上褲子就能蹦迪,褲子一拖就能鬥牛了啊。
到了晚上,晨曉趁室友們都睡了,還得悄悄把這紅褲頭處理掉,不然別人見了,還以為鍋爐房老大爺跑進女生宿舍裏了呢,不能連累無辜群衆。
第二天晨曉醒來,傅春曉給她發了一條信息,特別潸然地說:
「你今天走了,媽心裏空空的。」還附帶一個淚流滿面的表情。
晨曉嘆了口氣,正準備給傅春曉打電話,一看日期,臉又黑了。回複傅春曉:
「我是昨天走的。」
三秒後,傅春曉發來一條信息:
「哦,記錯了。」
晨曉氣得一周沒有再接傅春曉的電話。她倒好,還把電話打到奶奶家裏來了。
晨曉不聲不響地扒着飯,沒有接話。
奶奶又開口了,“我說你這孩子,沒事也多回去轉轉。你媽一個人也挺寡淡的,還不是擔心你嗎。”
晨曉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出什麽事啊。
奶奶心有戚戚,“但是她夢到了你爸爸的死。”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氣氛陡然變得沉默。
忽然,門鈴響了。晨曉跑去開門。
外面陽光真盛。晨曉不由眯起眼,只見太陽影子一霎,閃出一個人來,身形很高。
是紀傑。
他提着籃水果立在門口,不知道為什麽,看上去很新的樣子,像是一條新擠出的冷白的牙膏。
她的目光像一條素織錦落在他身上。
“抱歉,”紀傑垂眸,“我才想起今天說要一起來看奶奶的。”
晨曉也不說話,心裏實在有些生氣。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有幾次他忘記和晨曉約了午飯,晨曉在餐廳等他,結果他跑去外地了,她一個人特別尴尬地吃着兩碗飯。
紀傑見她不說話,馬上過來挽住她的手,笑得很好看,“我給你打電話怎麽關機了?我找了你好久。”
晨曉見他臉上果然覆着層薄汗,神采也微微濕潤。片刻地怔忡。
門又吱嘎一響,奶奶走了出來,見他們只是面對面,也不說話。熱情地招呼紀傑進屋,然後去廚房煮雞湯銀絲面。
“坐吧。”晨曉坐在紀傑對面的沙發上。兩人間相隔着茶幾,在陽光裏耀耀的。紀傑很想坐到晨曉身邊,但是奶奶很快出來了。
那頓飯自然吃得不是滋味。奶奶問紀傑家裏的事,問學校的事,紀傑都馬上停了筷子,笑眯眯地回答很好,又問起奶奶的身體,一面給晨曉夾菜,非常溫柔地看着她的吃相。
晨曉一下子想起高中時她和紀傑坐在學校的食堂裏,她不吃肥肉,不吃雞皮,也不吃蔥姜蒜沫。紀傑每次吃飯,都小心翼翼地把她不吃的挑出來。也是這樣溫柔地看着她的吃相。等她吃完了,就自覺地收拾餐盤,拿到水池下沖洗,冬天的時候水很冰,他的手浸在冷水裏,兩只手通紅通紅的。
吃過飯,紀傑便自覺地把碗收拾起來,端去廚房洗。奶奶說放下,她來。紀傑還是堅持他洗,奶奶輕輕推了推晨曉,然後就去卧室裏休息了。
晨曉走進廚房,在一邊不作聲地刷碗。紀傑偏過頭看了看她,很細心地幫她把頭發撩到耳朵後面,“別洗了,我來吧。”
晨曉還是不說話。紀傑把碗從她手裏抽走,一把擁進懷裏,晨曉還在賭氣,把洗潔精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紀傑只是笑,臉狎昵地挨擦她耳鬓的線條。她馬上笑了。
“別生氣了。”紀傑低着嗓子說,“我今天真忘了。”
“你哪裏是今天,你這周都忘了三次了。”晨曉說。
紀傑一怔,因為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也不知道最近怎麽回事,別的事情倒是清清楚楚,一到了晨曉這裏,一天下來做了什麽,約好的什麽時候,竟然全都沒印象了,有時候說好了給晨曉發短信的,一轉頭就不記得了。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健忘症。
而晨曉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的感覺。自從進了唯德,她感覺自己像被一個橡皮擦擦淡一樣,整個透明了起來。起先是班級的同學從叫錯她的名字,接着是課堂上點道的老師,今天就連岸岸也把晨曉叫成曉晨了。前幾天走在路上,那個熟悉的快遞員一遞一聲在後面喊滕曉晨你的快遞。什麽時候開始的?晨曉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亂了。
想到這裏她有點害怕,手緊緊抱住了紀傑。
“怎麽了?”紀傑喃喃問。
“沒事。”晨曉仰起臉,“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紀傑一聽又笑了,笑起來特別無害,眼睛像一池揉碎的星子,可以溺死人,“我們當然會一直在一起啊。”
他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晨曉,是他六歲的時候。而且記憶特別深,因為她就是印象裏一個小女孩應該有的樣子,她穿着一件嫩黃的小洋裝,看起來特別甜美,每每想起,都會勾起他之于蜂蜜奶油舒芙蕾的想象——後來他的腦海裏再也沒有任何關于食物的想象,之于食物的印象也越來越淡薄了。
記得那時紀家很不景氣,債臺高築到一夜間就要上街送外賣的程度,為了彌補虧空,只能求助甚至依附滕家。但小孩子哪裏懂那些,他們從小在一起玩,晨曉打從記憶裏也一直有紀傑這個人。他從初中時就喜歡晨曉了,只是那時候都不太懂,只是模模糊糊地愛戀着。她第一次來生理期的時候,他還紅着臉去給她買紅糖水跟衛生棉,送去她教室的時候,整個班級都在起哄。返回班級的路上,他很開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男人的事。後來高中第一次牽手,兩人都純情得不得了,激動得一個晚上睡不着覺。
“我們當然會一直在一起啊。”紀傑又說了一次。然後俯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