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那聲音嘹亮宛如哨子,在空曠的雪原上響起。緊接着,大蓬鮮血飛濺而出。
一名女子推開身下的人,搖搖晃晃站起來。
摔在她腳底下的人,身下暈開大片鮮血,脖頸之上赫然是兩個深深的牙印。
本來近乎瘋狂的一群人開始驚慌。
“快,快跑——”
女子拼命的咳嗽,幾乎要把心髒咳出來。她的瞳孔在日光下急速的收縮,仿佛承受着極大的痛苦。突然,她全身如被電擊般的劇烈抽搐起來,手臂、頸項上青筋暴起,雙眸閃出中妖異的紅光。
瞳孔,由一個裂變為兩個,一大一小相互依偎。她仰頭發出一聲哀嚎,有如山風穿林。
“重瞳……!!”
“她發病了!!要吃人的!!”
适才還在商量要攻城造反的人瞬間潰不成軍,四處逃散。
有人慌不擇路,折返回城:“快開城門,開城門!!有人發病了——”
牆頭上再次落下箭雨。
“不要射箭!”
“救命……”
霎時間,容城門口一片狼藉,數百支殘箭,鋪陳滿地,被咬傷的人縱聲慘呼。
變故橫生,洛洛振袖出劍:“師姐,我去把她攔住!”
“等一等!”謝挽容按住她的劍柄,往回一推。
劍刃锵然回鞘。
陽光直射,那發病的女子蒼白的肌膚底下,有無數細小之物正迅速游走,彙聚于心。
突地,女子厲嘯一聲。她眼睛越睜越大,最後竟掙脫眼眶掉了出來,雙目落下兩行血淚,人卻還未死去,兀自張牙舞爪的掙紮。
洛洛退了一步,眼前這種情形,她并非頭一次看見:“師姐……她的模樣,與先前山上死去那當兵的……”
謝挽容目睹了那女子從頭到尾的變化:“是蠱……”她低低的說了聲,側頭望向江離塵:天刑教的總壇,曾設在容城縣地界。如今容城縣內出現了毒蠱,多半是和天刑教有關。
“你……”她話未出口。
江離塵主動展示出空空的長袖:“我連碰都沒碰過她。姑娘可不能冤枉我。”
謝挽容輕哼一聲。
她确實早已在他昏迷之時,便命人搜過他的身。
“可還有救?”
江離塵滿臉漠然,搖頭:“适才屍體被燒後仍有動彈,我便猜到是蠱了。蠱毒走至心脈,此人心智已失,救不回來了。”
天刑教徒自幼服毒,以毒血養蠱,方能兩不沖突,相安無事。尋常人體內中毒蠱,又無毒血制衡,豈有不輕易喪命的道理。
“師妹,銀針借我一用。”
謝挽容警惕:“要來做什麽?”
江離塵輕描淡寫:“殺人。”
謝挽容眉心一跳。
江離塵淡道:“此人已無救,不殺,難道由得她殺人麽?”
謝挽容情知他所說乃是實情,猶豫片刻:“我來。”話雖如此,仍是遞給他一支銀針,以作自保。
江離塵接過銀針,微微揚唇:“殺人的事情,我從不假手。”
一縷陽光投進他黑如點漆的眸中,凝成一束,再噴薄而出。
殺意已上眉梢,他以針尖刺破指腹。
一點殷紅的血珠凝露般溢出。
江離塵将血珠往唇上一抹,身形迎着那女子直沖過去。
那女子雙目已盲,卻像是忽然感應到了什麽,狂吼一聲,轉身朝江離塵的方向飛撲。
江離塵眸子微眯,手中銀針傾出個角度。
女子但憑感覺,速度卻依舊快準狠,十指如鈎,眼看就要嵌入他的肩頭。
謝挽容右手淩空一彈。
微漠的星光在那女子眉心處一閃。
女子動作驟停。
下一個瞬間,江離塵已搶先一步,将銀針貫入她的心髒。
女子喉間發出嘶嘶的聲響,掙紮幾下便即癱軟,再無氣息。
四周驚恐逃散的人群又靜了,他們保留着各自神态與姿勢,呆呆的看着江離塵……
在容城縣內,短短幾天,發病之人被官兵殘忍捕殺之事已是見怪不怪。
“他把那個發病的女人給殺了……”
“我們也會發病,到時候,他也會來殺我們!”
“那就先殺了他!”
場上的輿論瞬息萬變,剛被追逐亡命的人,此刻又聚集在一起,要對救下他們的人下手。
頃刻之間,人性的涼薄暴露無遺。
洛洛握着劍,只覺難以置信:“你們還是人嗎?!我江大哥是為了救你們才殺人的!”
謝挽容一手捏住腰間的銀質香球,明晃晃的劍尖垂地。
這樣的場面,她在天刑教內就見多了。那些哭着喊着求饒的人,轉眼把匕首插到對方胸口……那些為抓一只毒蠱聯手的人中途忽然反目……
她不詫異,但眼下的情形,卻迫使她不得不拔劍,将江離塵護在身後。
江離塵一針刺死那發病女子後,手下仍是不停,又在她心髒的位置連刺了七八針。
血珠濺到他的臉上、染上他的眉睫……
紅與白相互映襯。
讓他本是毫無表情的面容一瞬變得妖冶起來。
“天啊,瘋子,那個人是瘋子……!!”
有人怆然高呼:“他發病了,他肯定也發病了!!……逃不掉,都逃不掉……”
“快,快動手,殺了他!!”
洛洛被他的舉動吓住:“江大哥……你怎麽了?”
謝挽容攔住她的身形:“別過去……”
那女子體內毒蠱行至心髒,導致毒發。
謝挽容雖明知道江離塵此舉并非洩憤,而是在刺死她體內存活的蠱蟲,避免它們在短時間內逃竄出來,或是繼續操縱宿主,禍害他人。
但這樣的畫面……委實令人誤會。
她自問做不到似江離塵這般從容,面對一具屍體,仍可淡定尋出蠱蟲所在,連下數針。
慢慢将一股內力渡入香球當中。
子午香彌散。
那些作勢要沖上來,将他三人合圍絞殺的人群動作驟停,開始抱頭痛叫。
他們倒地掙紮,不斷的扭曲肢體,趴在地上嘔吐……
“那香,那香有毒……”
“妖女!殺了這個妖女……”
謝挽容長嘆一聲:“子午香是無毒的,恰恰相反,它是一切毒物的克星。你們體內藏有毒物,聞到這個香味,才會如此抗拒。”
“胡說八道……分明是你這個妖女下毒,想要毒死我們……”
有人狠狠詛咒:“那個男的剛剛碰了那發病的女人……他已經發病了!你們和他一起,也會染病!”
“哈……到時候,你們也會和我們一樣下場……”
洛洛怒道:“呸!誰和你們一樣!”
謝挽容脊背繃緊。
即便有子午香,眼前黑壓壓的人群仍在以緩慢的速度推進。
這些人眸中深遠的恨意不知緣何而起,或因子午香的折磨,或因對生的無望……卻都帶着同歸于盡,把人拖進地獄的決心。
謝挽容站在原地,白花花的日光刺進她的瞳中,時空仿佛有一剎那的錯位,回到了天刑教的那些年……
那個昏暗的小山頭,數不清的毒人,一把柴刀是她唯一的武器。她要殺出去,殺出去就能活……
這是天刑教訓練教徒的方式。
那一年,她只有九歲。
很多年過去了,她經歷過的苦楚仿佛壓在箱底的繡緞,雖然被歲月退去了色澤,看不出底色,但還是一針一腳,密密麻麻,宛如繡在人的心上。
謝挽容握劍的手在顫抖,她心裏明白,如果這一劍揮出,她便真的要被重新拖下地獄……
身後,忽有人低聲一句:“師妹,把子午香停了吧。”
謝挽容心頭一震,回頭。
江離塵站在她身後,晨光如多年前一樣,在他身旁輕輕流照,将他的衣袂洗得片塵不染,透出一種脈脈的光暈來。
他長袖一舒,将銀針仔細收入懷中,眉眼略揚,帶着彎蠱惑人心的弧度。一如當年,在天刑教中那個高傲的少年。
謝挽容輕搖了搖頭,現實與回憶倏然間碰撞,讓她思緒有了短暫的模糊,鬼使神差,停止了內力推送。
江離塵笑了:“辛苦二位姑娘替我抵擋這一陣。”他緩緩拭去臉上的血色,望向人群,“我沒有瘋,更不會染病。如果你們信我,我可以讓你們也不會發病。”
他說話的聲音平緩,不帶情緒,話語卻切中要害。
源自死亡的恐懼,能讓人一瞬間怯懦,也能讓人一瞬間無畏。能讓人一瞬間抛卻廉恥,也能讓人一瞬間俯首稱臣。
江離塵慢慢走出來,站在比謝挽容更靠前的地方。
“你們可以選擇信我,或者仍是動手殺我。我都無所謂。但是如果你們選錯了,就和生的機會,擦肩而過了。”
“現在,如果你們還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先看一下你們的手臂,是否多了一條墨線。”
失卻了子午香的味道,痛苦哀嚎的人群漸漸回歸了意識,有人踉踉跄跄爬起來,撸開自己的衣袖。
接着,又有更多人跟着一起撸開袖子。
“真的有一條黑線!”
“這條線叫蠱紋,一旦線走至心口,人就會毒,毒發時的痛楚,比之你們剛才收到子午香的攻擊還會難過上百倍。而在這條線沒走至心口之前,我都有辦法救你們。前提是,你們得聽話。”
他就這麽站在人群面前,兩手空空,不帶兵刃。
一縷風帶動他鬓間長發與衣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乘風而來。
那些剛被子午香肆虐過的人,已經經歷過一次什麽叫生不如死,又聽江離塵說可以救命,以死相搏的心思早就飛了。不待他說完便諾聲連連,更有甚者已淚流滿面,痛斥己非;或是磕頭作揖,奉對方為再生父母;或是指天賭咒,發誓終生追随。
洛洛看江離塵三言兩語,就把人鎮住,既詫異又驚喜:“師姐,我聽說下蠱是一門極為陰損的毒功。江大哥見識可真廣,竟知道得那麽清楚。”
謝挽容:“……”暗忖:江離塵當年能管理偌大天刑教當真不是偶然,他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看穿人性,控制人心。
江離塵又道:“眼下,你們若信我,可以跟着我走。找去個安靜的地方,蠱紋靠近心口的人先來找我,切勿争搶。我保證能讓你們每個人都活下去。”
人群已陷入彷徨,紛紛以江離塵馬首是瞻,他說東便不敢往西。
謝挽容看他頃刻間便反客為主,将局面控制:倒真心要提防這個人。
“既要救人,暫且退回賀叔叔的營帳附近如何?”
江離塵墨玉般的眸子裏閃爍着光,不置可否。
謝挽容擔心這些中了蠱毒的人仍會發難,先遣了洛洛回去找賀青報信,自己則與江離塵一道,引着那些人往軍營的方向走。
賀青看謝挽容早上出去的時候是三個人,回來的時候身後卻綴了近百人,心中着實詫異。
幸得洛洛已提前知會與他。
謝挽容又将容城縣的境遇講述了一遍,卻隐去蠱毒一段,仍以時疫作為托詞。
賀青聽完,氣得吹須瞪眼,直接破口大罵:“郝正那王八羔子,當真不是什麽好鳥!怎能把患病的人趕出城!”
他營中帳篷不夠,便吩咐手下就近砍些竹木,新搭起帳篷、竹樓。
天黑之前,居然将所有染了蠱毒的村民都安置到位。
江離塵下了死命令,不準這些村民與官兵接觸,他們安身之處,與軍營也隔了有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