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入夜,一輪月悄然升起。
帳下篝火盈盈,映得月色漸紅。
謝挽容喝下一碗湯,又将新拟的藥方揉成團,擲于腳下。
她實在是頭疼,要寫一個能暫且壓制蠱毒的方子說起來容易,然則……每個人體內的蠱都不一樣,數量也不一……
此事着實詭異,培養一只蠱所要的時日不短,同時在人體內種入那麽多蠱,不似養蠱,倒似殺人。
然而殺這些普通人的目的何在?
容城縣執意封城,要在缺藥的情況下拟一個普遍能用的方子……她覺得太難。
洛洛被她遣出去煎藥了。
這樣的難,她不能透露給賀青,同樣也不能說與洛洛。
起身走出營帳,她決定給自己一盞茶的時間透透氣。
打起暖簾,便看到江離塵站在月下,宛如她數不清的噩夢場景般,只得一個沒有溫度的背影。
謝挽容皺了皺眉,準備繞道。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沒必要繼續給自己添堵。
江離塵恰恰在此時轉身。他身上落了月光,望之比白日裏更加缺少人味。
“師妹。”
謝挽容假裝沒聽到,生硬的轉了個彎。
江離塵低聲笑起來:“師妹,你怕我?”
謝挽容瞬間峻容:“我怕你什麽?!”
江離塵理所當然:“你不怕我,為何躲我?”
“我躲你?”謝挽容頓住腳步,直挺挺迎上他的目光,“笑話,世間已無天刑教,你現在內力全失,不過一個廢人。我只是不想見到你。”
江離塵眸光有短暫的黯淡,而後笑起來:“為何?”
“添堵。”
“既是添堵,為何又要讓我把人帶回此處?”
謝挽容皺眉:“你這話什麽意思?”
江離塵眸色漸深:“師妹心情不好,最大原因,難道不是因為今天回來的那些人?”
謝挽容看着他,仿佛從未見過如此缺乏自知的人:“我心情不好最大的原因,是因為看見你,你讓我覺得惡心。”
她的話有如刀子,每一句都要割到對方的痛處。
江離塵卻似乎感覺不到痛。
他臉上仍帶着笑:“縱然大部分原因在我,想必也有小部分,是因為那些人吧?”他略略傾身,與謝挽容對視,“不如,讓我來猜猜,師妹今早為何如此積極,讓我把人安置在此處,如何?”
他不等謝挽容答話,自顧自說道:“因為怕我趁機把這些人都收攏成新的教徒。所以,師妹想把他們安排到軍營,一則有地方落腳。二則方便監視。我若興教,師妹便有了幫手,是不是?”
謝挽容心思被他猜中,嘴上卻不肯承認:“從未想過。”
“傻師妹。”江離塵略挑了挑眉,“我若興教,怎會選這百來號将死之人?這些人事先沒有經過任何內功心法的修習,更不曾以毒增進功力,蠱物入體只會要命。難不成,我這頭收幾個弟子,那頭還要花錢給他們賠棺材?”
謝挽容面無表情:“你若瘋起來,心思誰摸得準?”
江離塵臉上笑意更濃:“所以,我猜中了?”
謝挽容這才知道被他套了話,轉身要走。
“師妹……”江離塵忙伸手攔住她,“我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你心安罷了。”
“你那賀叔叔手中不過兩個分隊,四十餘人。我若同時催發這些人的蠱毒,他們就未必攔得住。師妹你心腸軟,做不得像我那樣殺人。這些受蠱毒控制的人,體內只要仍有一只蠱未死,就仍能操縱活體傷人。所以,我若存了你所揣測的那心思,這個地方根本困不住。”
他說得毫無掩飾又坦誠,謝挽容無法再硬着頭皮裝下去,只得問道:“那你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江離塵斂去笑容:“我若說,我只想當一回好人,替你把人救下來,你可信?”
謝挽容冷笑:“你若要當好人,這世上怕就再沒有壞人了。”
江離塵靜了,靜了有會,他重新展顏:“果然還是師妹了解我。”換了副輕淡的表情,“我要去汴京,師妹又不肯舍下這些人不顧,所以,為了不耽擱行程,我只能親自出馬,去解決那些人了。這個理由,師妹覺得可算充分?”
謝挽容不答,只問:“你有辦法解蠱毒?”
江離塵淡道:“我的法子很簡單。既然是中蠱,直接把蠱除掉即可。”
謝挽容冷哼一聲:“你說得倒輕巧,這些人體內蠱物雖都無甚特別之處,但各不相同,要尋到一味能夠同時抑制住毒性的藥談何容易。”
江離塵道:“我不用藥。”
謝挽容皺眉:“這些只是普通人,若想用內力替他們将毒蠱逼出體外當真想都不要想。如此剛猛的內勁催下去,頃刻就能要命。”
江離塵搖頭:“我怎麽會讓師妹損耗內力去救這樣一群人。”
謝挽容再想不出別的法子:“你說。”
江離塵目光放遠了:“用銀針。”
謝挽容像是聽了到個笑話:“江離塵,你是在耍我嗎?蠱物入體便會潛藏休眠,根本無處可尋。今日若非那女子是恰巧毒發,你也不可能以銀針刺其心髒,将蠱物制住。”
江離塵道:“我若能讓他們潛藏在體內的蠱物全部活動起來,以師妹的針法,可能保證在一炷香內将它們全部消滅?”
謝挽容思量良久:“若它們能夠活泛起來,一炷香的時間,當是足夠了。但是……”
“沒有但是了。”
“師妹,蠱毒入體,尋常人兩天內就會發作,此處有近百人……”江離塵略低下頭,目光融進月色當中,看起來認真而又虔誠,“師妹,你可願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一次?就像……你當年相信溫良玉那樣。”
謝挽容沉默,還在分辨他這樣的神情、這些話到底是不是在做戲。
江離塵眼尾朝上勾起,笑容瞬間變得玩味:“還是說,師妹忽然又不想救人了?”
謝挽容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才會相信江離塵可以救人。
新搭起的竹樓還不太能擋風,裏頭人擠人擠滿了。
江離塵離竹樓百米開外搭了個帳篷:“師妹的銀針可是随身帶着?”
謝挽容點頭:“帶了。”
江離塵一笑:“那便好,我去叫人過來。”
不多時,帳篷外排起了長隊。
江離塵執起只瓷碗,往地上輕磕一記,碗口裂了。
他拉開衣袖,手腕放在裂口處,用力朝下按壓。
尖利的碎瓷片紮進腕裏,腕底靜脈被刺破,霎時間血流如注,汩汩湧入碗中。
謝挽容沒料到他會一言不發,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割腕:“你要做什麽?”
碗裏的血越聚越多。
江離塵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割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手腕,流的也不是他的血。
謝挽容終于坐不住,一手扼住他的手腕,欺身過去,點了他臂上穴道。
“你瘋了嗎?”
江離塵擡起頭,映着燭光,他一貫疏離淡漠的眸中竟似多了一抹溫情,目光落點極為輕柔。
“師妹……”
謝挽容心頭一股無名火起:這人先前還因失血過多,險些丢了一條命。如今卻莫名其妙,在她面前玩起了放血。
“江離塵!你若真是活膩了,要自殺,也先告訴我溫良玉的下落!”
江離塵一怔,眸中暖色漸而散去:“原來,師妹如此緊張,是以為我要自盡。”驟然失血,他的臉色又難看起來,笑容帶着幾分嘲諷,雲淡風輕。
謝挽容堪堪忍住想要一巴掌拍死他的沖動:“你又打的什麽主意?”
“師妹不是好奇,我用什麽法子,能讓那些人體內潛藏的毒蠱活泛起來嗎?”他把手腕湊近唇邊,舔了舔上面的血,“江絕之把我們收為弟子的最大目的,就是幫他煉蠱。我是他座下第一大弟子,自然也會是他最優秀的一只煉蠱器皿。而一只優秀的煉蠱器皿放出來的血,對蠱物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不管種在那些人身上的是什麽蠱,遇到我的血,都會被激活。但蠱物破體易主,對宿主本身傷害極大……一炷香的時間,是極限。師妹,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你了。”
謝挽容無言,心頭忽泛起股狐悲之意。
江離塵的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以身煉蠱的痛苦,沒有親身經歷,旁人不能體會。
誰會任人魚肉,心甘情願當一只煉蠱的器皿?所以,這大概也是他拼了命要去殺江絕之的理由吧。
這麽想來,謝挽容對他的厭惡倒是減了幾分。擡手撕下塊內裙擺:“手給我。”
江離塵微阖着眼,側頭枕在自己沒受傷的那條手臂上,一頭烏發旖旎鋪陳。
他似乎沒聽到謝挽容的話,一時半會沒有反應。
謝挽容在他腕上塗了一層薄薄的藥膏。
江離塵眼睫輕顫幾下,怔忪睜眼。
謝挽容邊給他創口做簡單處理,邊問:“你先前在體內養了那麽兇的蠱,是他逼你?”
江離塵微微搖頭:“是我自願。”
謝挽容一怔:“為什麽?”
江離塵不答,借着帳內橘紅色的燭光,認認真真打量起謝挽容的臉。
他看得太過專注。
謝挽容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我在問你話。”
江離塵垂下眼睑,笑了笑:“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
謝挽容皺眉,一時半會沒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
江離塵輕推了推瓷碗:“天冷,該叫人進來了,否則,血會被凍住。”
謝挽容點頭,又道:“你不要留在這裏。洛洛早前去給你煎藥,這會也應該好了。”
江離塵滿臉疑惑,看了她一眼。
謝挽容道:“蠱物在宿主體內是為尋求自身繁衍和共生,宿主一旦虛弱,蠱物便會有所察覺,産生尋求新目标的意識。這大概也就是容城那些守衛說的‘傳染’。我身上佩了子午香,可以避毒。但你情況特殊……”
她的話點到為止。
江離塵沉吟片刻:“我還是留在這裏。”他單手支起下巴,“這個方法,我也是第一次試。我想看看效果。”
謝挽容攆不走他,又睨了他一眼:“既是這樣,你坐到我身後,別耍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