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謝挽容雇了輛馬車,問明這附近最大的城鎮方向,一路馳去。
她沿途遇到藥店便停,把能買到的藥都買下來,銀子很快用光。
她本是江夏王之女,皇親貴胄,半壁江山上均她父親的足跡,不少碑銘篆刻着其赫赫戰功。銀子花光之後,她很想對着藥店施壓,亮出身份,逼他們把最好的藥送上來,又或是直接憑武力去搶,卻終究沒有這樣去做。
出了這個小鎮,再往前去,天氣漸行漸寒,路上行人愈發稀少。
到了後來,觸目皆林木長草,高坡堆雪,莫說人影,就連野獸的蹤跡也無。
積雪已過小腿,馬車無法行進,陷進雪裏,半天推不動。
謝挽容無法,只得背了江離塵下車。
她把一路上添置的厚衣服,全數披在江離塵身上,将他整個人裹緊,一步一步涉雪而行。
前後左右盡是皚皚白雪,一眼望不到頭。再往前走,清一色的雪景毫無參照,愈發連東西南北都辨不清了。
北風勁急,卷得漫天盡是白茫茫的一團。
謝挽容尋了個避風的地方生火。
她情知自己已經迷路,再這樣胡亂闖下去,當真會被困在雪地當中脫身不得。
此地偏生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四面除了風聲仍是風聲,便似蒼茫大地間,頃刻,只餘下她一人。
謝挽容四顧茫然,扶着江離塵過來烤火。
天色陰沉沉的,眼看又要有一場大風雪。
此時,江離塵昏睡已有五天之久。謝挽容擔心這樣冰天雪地會把他凍僵過去,只得讓他暫靠在自己的肩頭。
她取出随身藥囊。
這一路,她為了江離塵不斷藥,但凡遇到可以煎藥的地方,都會停下來,把能煎的藥煎好,灌入水囊,再提着一股內勁把藥溫着,貼身攜帶。
這般做法相當損耗內力,但謝挽容始終隐忍堅持。
就當是為了能早日見到良玉哥哥……
她這樣想。
拔開水囊的軟木塞子,給江離塵喂藥。
江離塵吞咽的動作極慢,往往一口藥有一半漏出來,順着下颌往衣襟處流。
謝挽容怕他打濕了衣裳,愈發病得嚴重,伸手仔細給他拭去嘴角的湯藥。
就這麽喂了幾口,江離塵呼吸平緩下來。
謝挽容收起藥囊,把他的狐貍圍脖重新系緊了些。
他左臂上的刀傷愈合極慢,即便抱着棉手捂子,掌心也是冷的,一切皆因他身體太差的緣故。
謝挽容怕他會把手凍壞,日後便廢了,又替他不住搓揉着雙手取暖。
她本是極其厭惡這個人,做夢都希望他慘死的。然而如今,想到他真的随時會死,謝挽容又覺得心頭郁郁,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大概因為,他死了,我就再找不到良玉哥哥了……
謝挽容找了個理由搪塞自己,又繼續埋頭給他搓手。
耳畔忽聞得一聲極輕的咳嗽。
謝挽容一怔,擡頭便見江離塵眼底閃過絲微光,低低咳嗽起來。
“江離塵?”
謝挽容一邊輕拍着他的脊背,給他順氣,又怕他着涼,一邊使勁撥了撥跟前那堆篝火。
江離塵咳了好一陣,方才止了:“師妹,我們這是去哪?”
謝挽容心頭一喜,面上卻不顯:“我迷路了。”
江離塵靜了靜,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隔了有會,才低聲笑起來:“師妹還是……跟從前那樣迷糊……”
謝挽容不悅,暗道:你才迷糊!若非因為你,我也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然而這番話,她卻沒有說,只道:“放心,我會帶你走出去的。”
江離塵輕“嗯”了聲,順理成章的靠在謝挽容身上:“師妹,我餓了。”
謝挽容估摸着他也有四五天不曾進食,解下自己的鬥篷,給他披上:“你略坐一坐,我去找點吃的。”
她實在不放心走遠,就在附近撿了些野生的草菌回來烤。
江離塵靠坐在她肩頭,手裏把玩着一個褐色的草菌:“這是松蘑……‘菘羔楮雞避席揖,餐玉茹芝當卻粒。作羹不可疏一日,作臘仍堪貯盈笈。’”他曼聲低吟着,忽展顏一笑,“古人喻松蘑堪比鵝掌,師妹烤出來的松蘑,想必可口。”
謝挽容暗裏搖頭:病得快死了,倒還不忘講究。卻不與他計較,将一串烤好的草菌撕碎了喂到他嘴邊。
江離塵一怔。
他這幾天昏睡不醒,謝挽容照顧他的飲食已成習慣:“怎麽?吃不慣嗎?”
江離塵身子朝後側了側,不着痕跡避開她的手。眉眼一彎,很快又笑起來:“師妹,我自己來。”
謝挽容點頭,将餘下的松蘑撕成小塊,用手帕包好,放到他手裏。
江離塵慢慢把一小塊松蘑塞進嘴裏。
他食量不大,精神也欠佳,只吃得兩塊便停住了,又重新靠坐在謝挽容的肩上。
謝挽容也不理論,只道:“你覺得累,便多睡一會。”
江離塵輕“嗯”了聲,卻仍強打精神:“不累。”睜着眼睛看雪景。
“師妹,你說這樣的雪,寫到詩裏必然很美,若是能堆個雪人,倒也別致。”
謝挽容覺得好笑:向來只懂得如何擺弄毒蟲,滿腦子想着如何捉弄人的将江離塵,居然跟她談論起詩詞和堆雪人。
索性順着他的話:“你看過關于雪的詩?”
江離塵但笑不語,許久才道:“看過一些……”
“說來聽聽。”
“比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白樂天的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還有岑參,瀚海闌幹百丈冰……咳咳咳……”他忽然意識到岑參乃是一首邊塞詩,忙以咳嗽聲掩去。
謝挽容卻沒有察覺,輕道:“我在岚溪山的時候,有一回下了大雪。師父說‘岚溪鐘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蒼茫殘雪夜,客店異鄉人。骨肉漸行遠,年歲自漂泊。’如今戰亂正起,不知又有多少人背井離鄉……”
江離塵安靜聽着:“我從前竟不知……師妹心懷天下……”
謝挽容看他說話時唇角微挑,似帶揶揄之色:“與你說不明白。”看他眼睑越垂越低,像是随時都要睡過去,“你睡一會吧。”
江離塵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師妹,聽說雪裏看星辰,別有一番趣味……晚上你叫我起來。我若醒不過來了……你可記得一定要叫醒我。”
謝挽容心頭一震,點頭:“好。”
忽聞雪原上,清脆啪的一聲響起。
這聲音挾着風聲,幹脆利落,很顯然是鞭子抽動的聲音。
有鞭子就會有人。
謝挽容一陣欣喜,推起江離塵:“有人來了,你在這裏等會,我過去瞧瞧。”
江離塵也聽到了聲響,不無擔憂:這空谷當中,野獸都不多一只,來的怕不是尋常人。
“師妹……你小心點。”
“放心。”謝挽容一提佩劍,閃身進了密林。
一路循聲而去,只見林木深處十數幾名遼兵騎着高頭大馬,馬背上放了各色衣帛器皿,押解着一群俘虜,罵罵咧咧的前行。
那群俘虜有男有女,多是年輕女子,都作宋人衣冠打扮,哭哭啼啼的被驅趕着。
有走得慢的人,遼兵直接揮動鞭子,像對待牛羊般抽打。
謝挽容回鄉探親時,曾聽父親提到過,遼軍軍政如虎,嗜血野蠻。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饷銀,軍隊所有開銷需求,均是掠奪而來,美其名曰“打草谷”,實則與強盜無異。
是以邊境百姓,困苦日久,朝不保夕。
謝挽容經歷過容城縣之變,早已恨透了遼人。
她目測這遼軍隊伍人數不多,極目望去,又不見有援。
暗暗扣了幾枚石子在手,準備救人。
忽聽人群當中,一聲嬰孩啼哭。抱着嬰兒的婦人停下腳步,細聲去哄。
遼兵不耐煩,上前一把奪過嬰兒。
婦人沖向前去搶。
遼兵一腳将那婦人踹倒,舉起嬰兒朝地上掼去。
婦人慘叫一聲,拼命沖上去抱起嬰兒,連聲哭叫。
遼兵不耐煩了,舉刀要往那婦人頭頸刺去。
又有一青年男子自人群中掙脫出來,推開那遼兵惡聲怒罵。
遼兵氣急,揮刀過來砍那青年的脖子。
那青年學過些武藝,一個側身閃避,順勢踢向那遼兵背心,将他踢倒在地。
雪地中馬上有數名騎兵,甩動繩套,縱馬馳來。
繩套刷地一聲,套中那青年的脖子,便即收緊。
青年男子立足不穩,一跤跌了出去,被遼兵沿路拖行。
謝挽容怒不可遏,手中幾枚石子連彈,帶着嗤嗤風聲,打中幾名遼兵的腦門和眼睛。
那被打中腦門的遼兵頭上破了個血洞,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倒栽下馬,立時便死。
其餘幾個被打中眼睛的遼兵哀嚎落馬,滿地掙紮。
變故驟生,遼兵隊伍頓時驚覺,撲向謝挽容的藏身之地。
謝挽容不再躲藏,劍光飛旋,一劍一個,将這些遼兵盡數解決。
她餘怒未消,臉上、衣服擺上都濺了血,白衣飄飄,身法又奇快,宛如山林中乍現的一只女妖。
餘人一陣沉寂。
謝挽容疾步上前,挑斷青年脖子上的套繩。
她劍身滴着血,一串血珠落入雪地中,言語卻是溫柔的:“你沒事吧?”指腹擦過他的脖頸,查看他項上的傷勢,“幸而只是擦傷,無大礙。”
青年怔了怔,看到她地上有影子,又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
“你不是山鬼,是來救我們的人!”
謝挽容一怔,旋即意識到,她适才這般舉手殺人,大概是太過駭人了:“我自然是人。”
那青年又看她穿着漢家衣裙:“你是宋人?”
“嗯。”謝挽容點頭,轉而去看那被摔傷的嬰兒,所幸此處積雪甚厚,嬰兒摔在雪裏,雖是受到驚吓,但無性命之憂。
那青年脫困,走到謝挽容面前,抱拳道:“多謝姑娘,救我全村人的性命。”
謝挽容斂裾還禮:“舉手之勞。”她施展武功時淩厲迅疾,一旦收斂,骨子裏仍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風範。
“不知遼人是否仍有後援,諸位還是速速離去的好。”
青年忙道:“姑娘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如今天色漸晚,姑娘孤身一人,不如随我一道往村裏坐坐。這雲嶺山山路複雜,尋常人若沒個導向,很容易迷路。”
謝挽容本是為了問路來的,聽得他邀約,又想到江離塵如今半死不活,若能找個地方落腳,當真最好不過。
“那……就麻煩這位小哥了。”
青年喜動顏色:“不麻煩。在下陸岩,姑娘如何稱呼?”
謝挽容再行一禮:“岚溪山落月派,謝挽容。”
“原來是謝姑娘。”
謝挽容又道:“陸大哥,我那邊還有一位同伴,須得先接過來,再與你們同行。”
陸岩笑道:“恩人的同伴,自然也是我們的上賓了,我與你一同接來。”
謝挽容忙擺手道:“我去就行。”快步趕回江離塵栖身之地,将他背了過去。
陸岩看她背上所負乃是一名男子,不由一怔,又見這男子面色蒼白,滿臉病容:“這位兄臺可是有重疾在身?”
謝挽容暗嘆口氣:他這樣的身體,豈止是重疾。
陸岩看她面帶憂色,又見江離塵臉色雖差,但生得十分俊美,暗想:這約莫就是她心上之人。略感失望之餘,又道:“我們村子裏頗有幾位懂醫術的老者……”
謝挽容微微搖頭:“我這位朋友……已經找人醫治過了,只是缺藥。”
陸岩聽她稱呼“朋友”,心頭又一喜。
“姑娘與這位兄臺可是俠侶?”
謝挽容眉心一皺:“只是普通朋友。”
背上,江離塵不知是否聽到他二人的對話,忽咳嗽了兩聲。
陸岩一邊帶着衆人将她往山下引,邊道:“我們這村子雖不大,但有不少祖輩均以采參、捕蛇、獵熊為生的人家。姑娘要尋藥,咱們定能幫上忙。”又拍拍自己胸脯,“咱家便是獵熊的,世代都是幹這個。”
謝挽容回憶起他先前的身手,點頭贊道:“難怪陸大哥身手了得。”
陸岩被她這一聲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擡手搔了搔頭頂:“及不上恩人你,仙子下凡一般的手段。”
謝挽容淡然一笑,倒頭次聽說仙子下凡是用來形容人武藝的。
衆人在雪地裏繞行,走了幾個時辰。
謝挽容一開始還能默然認路,到了後來,方向全失,只能任由陸岩給她帶路。
又行了一段路。
前方地勢開闊,雪中腳印陡然增多。
再往前去,果然見一小小村落,只是門戶緊閉,一片狼藉。
衆人齊聲歡呼,奔向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