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馬車揚塵,車輪聲蓋住了茶客的對話,一路往前。

這一段路的官道都不太好走,一路颠簸得很。

駕車的人一是膽小,二是謝挽容囑咐過不必着急趕路,便也不思走捷徑。

沿途關于遼軍排兵布陣,打算一舉攻宋的傳聞正傳得火熱。

又聞說虎贲營元帥楊钰吃了敗仗,丢了容城,被罰降職。

謝挽容一路上心神不寧。

如此行了七八天,趕車的已摸清楚謝挽容的脾性,又知道車上有個病鬼,愈發憊懶,有意拖延行程好要得更多銀子。

不知不覺已是深冬,雪霧缥缈。

車夫在又一次偷懶中終于意識到自己玩脫了。天已經黑了,他沒能趕上最近的驿站。

冬日路滑,摸黑趕路同找死無甚分別。

然而這個寒冬卻又特別的冷,雖不曾下雪,但周遭寒氣侵體,車夫上下捋着胳膊,想着戶外這麽過一夜,他大抵要凍成冰雕了。

馬車停在大路邊上。

謝挽容在附近尋找可以生火用的幹樹枝。

江離塵披着厚厚皮裘,抱着手爐坐在馬車裏。

馬車經過謝挽容的改造,車窗車門都已用厚紗糊緊,以貂皮作簾子,裏頭的坐褥也加上厚厚的墊子,宛若一個小型的暖房。

說書人的書裏,長得好看公子小姐多半善心。

車夫期待着江離塵能夠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自己展示出一點悲憫,邀請他一同登上馬車休息,然而他卻始終沒有。

謝挽容抱了一堆幹樹枝回來,在路邊生火。

她車上的幹糧是充足的。遞給車夫一塊餅,然後她返身,從馬車裏翻出個油紙包,一籃子墊了棉絮的雞蛋。

油紙包打開,裏頭是塊結了冰的熟牛肉。

她把熟牛肉挪近火邊烤,待冰化了,才将它切成薄片,用樹枝對穿了烤幹。

然後,她取出幾枚雞蛋,以水和了泥裹好,丢進火裏。

車夫蹲在一旁看稀罕。

他原本以為這兩人只是外出游玩的公子小姐,看到謝挽容如此娴熟的野外生存做派,又覺得自己猜錯了。

謝挽容把牛肉全部給了江離塵,又替他剝了一枚烤好的蛋。

然後,她自己坐在車下,仰頭看着靜谧夜空,璀璨星河發呆。

車夫原本以為,這一大塊肉,自己總能分到一兩片,事實證明,他又猜錯了。

女人就是小家子氣。

他滿腹牢騷,看到謝挽容始終不上車,又好奇了。

這是……吵架了?

一路上極少見這兩人對話。車夫暗自感慨:女人還是要蠢一點的好,似這麽太能幹的,就未免太削丈夫的面子。

不過……看這女子的模樣,仍是好看的。車夫又覺得,女人要是長得好看點,就算能幹也沒什麽,至少賞心悅目。

他正滿腦子胡思亂想,遠處山嶺上,傳來一聲低低的狼嚎。

緊接着四處,狼嚎聲宛如接力,一陣接一陣,此起彼伏。

車夫抖起來:“好多狼啊……”

謝挽容把火生得更旺了些:“不必害怕,有火。”

寒冬臘月,大雪覆蓋了許多山林。雪地裏難找吃的,郊外野狼便成群結隊,希望能找到落單的旅人。

車夫也知道野獸畏光,有火多半就不會過來,但冰天雪地,漆□□路上,就只得他們這孤零零的一輛馬車,心裏免不得發憷。

正想說點什麽,乘機多要點銀子。

謝挽容起身拂掉落雪,爬進車廂。

車門毫不留情就關上了。

車夫被車門帶起的風打了一臉,打算明天再與她重新談一遍趕車的價錢。

趕了一段時間的路,江離塵才剛有起色的身體又添了幹咳之症。

風打進車廂,溫度明顯降下來,他躬身咳得像只蝦米。

不停的咳嗽令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态的酡紅。江離塵邊咳邊把手爐讓出去:“外面天寒,趕緊捂一下手。”

“我不冷。”謝挽容關上車門,又把車窗裏外檢查了遍,确保關得嚴絲合縫,透不進來一絲風,“今晚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只能在車上過了。”

她搬出路上添置的幾床厚棉被,很快整理出個簡易的床鋪:“先前在鎮上買了點雪蛤,等到了下個驿站,再想法子要點冰糖來炖,當能治你這咳疾。”

江離塵收攏手掌,隐去咳在掌心的一抹血色:“咳咳,辛苦師妹了。”

謝挽容看他所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剛送去的牛肉幾乎連動都沒動過。

“你想吃些什麽,我明天盡量準備。”

“何必這麽麻煩……咳……”他竭力壓抑着,勉強笑道,“有師妹陪着……自然……咳咳咳,什麽都是好的。”擁着半床棉被側身躺下。

謝挽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

半夜裏狼嚎聲愈發嘹亮。

車夫扯緊衣襟,縮在車門處剛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就被吵醒了,半晌睡不着。

“別叫了!”他抓狂的吼了聲。

四周現出許多瑩瑩綠光。

那綠光忽明忽暗,來回游弋,便似夏日裏的螢火蟲。

寒冬之際,自然是沒有螢火蟲的。

車夫一個激靈,明白過來:這是綠光是狼的眼睛!

車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

謝挽容跳下車去,把餘下的幹樹枝全部扔進火堆裏。

火光旺盛起來,轟的一聲沖天而起,盤旋萦繞。

狼群後退了些許。

江離塵起身坐到車門前,由衷贊了一聲:“真好看。”

車夫戰戰兢兢:“什麽好看?”

江離塵下颌微揚:“狼。”

車夫冷汗都要滴下來了:“狼……好看?”

江離塵點頭,臉上帶着欣賞之意:“狼……咳咳,聰明,四肢矯健而有力,懂戰術,咳……難道不好看嗎?”

好看才怪了!車夫抓緊了缰繩,卻沒把握突破狼群:“它們……可是吃人的!”

身後,江離塵眉眼略低,輕咳一聲:“人難道就……咳咳,不吃人嗎?”

“人吃人?”車夫回頭,恰恰見到這臉色蒼白得跟鬼似的人展顏一笑。

襯着些微火光,這人的笑容融化在夜色裏,化為一絲蜿蜒的恐懼,準确盤踞上他的心頭。

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腦海,車夫開始了他天馬行空的想象:這人,會不會是一只妖?

然後,他又聽這人笑贊一聲:“好看!”

“還,還是狼?”

謝挽容一身素衣,逆着光往馬車的方向走。

橘色光從她身後透出來,讓她整個人仿佛都鍍了一層聖潔的金。

江離塵專注的看着,目光如同湧動的夜水:“師妹好看。”

本已吓得丢了一半魂的車夫鬼使神差問出句:“師妹好看,還是狼好看?”

江離塵眼睛都不眨:“自然是師妹好看。”挪動身形,準備下車去迎。

謝挽容卻已跳上馬車:“出來做什麽?”

江離塵笑道:“看看你,也看看狼。”

謝挽容漫不經心:“狼有什麽好看,天一亮它們自然散了。”

江離塵點頭:“自是沒有師妹好看的。”

謝挽容睨了他一眼,顯然已習慣了他偶爾的言出無狀,卻仍是在車上取過一張弓。

“只要有火,狼就不會靠得太近,取弓只是防範于未然,不必害怕。”她這番話也不知是在安慰車夫,還是對江離塵說的。

突然間,車窗外黑影一閃,體型碩大的狼撲到篝火前,掀起大蓬雪,轟然壓在火光上。

車夫吓得大叫一聲。

篝火一熄,謝挽容立時出箭。

黑暗中嗚的一聲,顯然是那狼得手過後,招呼起了同伴。

沒了火光,狼群浩浩蕩蕩的逼近。

謝挽容朝着瑩綠之處連開三箭,回手把車門一關:“關好車窗,坐穩!”

“啊啊啊啊——”那車夫卻忽然縱下馬車,往路邊一棵樹上爬。

謝挽容本已打算親自駕車沖出狼群,忽見那車夫棄車而逃:“……你做什麽?!”

車夫爬上樹頂:“那麽多狼,我才不陪你們沖去喂狼!”

“你在上面也不安全!”

車夫扒着一根樹枝:“你們沖過去,我就安全了!”

謝挽容:“……”微微搖頭,“祝你好運。”一提缰繩,馬車碾着冰雪,呼嘯一聲疾沖出去,撞飛幾只急欲攔路的黑狼,碾壓過去。

又有黑狼縱躍襲向馬車。

謝挽容揚袖出劍,劍光到處,一片血霧紛飛。

一只黑狼奮力躍上車頂,自頂上正欲朝謝挽容後背飛撲。

突地,一道锃亮寒光由下而上,穿透車頂,将狼腹直接捅穿。

狼群開始意識到這四個輪子方形的龐然大物難以應付,發出嗚嗚聲響,轉而聚集到樹下,一只接一只疊起羅漢。

車夫被謝挽容連番操作震驚了,看着馬車遠遠沖出狼群,一路南去,暗悔自己沒有留在車上。

忽見底下狼群越疊越高,搭起狼梯,朝樹上輪番縱躍。

“救……救命啊——”他揚聲呼救。

然而馬車已經走遠,無人聽到他在長夜中的哀嚎。

馬車奔出好一段路,方才停到路邊。

謝挽容勒停了馬,打開車門,握缰繩的手仍在微微顫抖。

馬車穿過狼群的剎那,狼族身上獨有的嗜血腥氣,激得她陣陣反胃。

輕喘口氣,她望向車廂裏的江離塵。

剛才那一路颠簸,江離塵又猛咳起來,他鬓發濕透,淩亂的披下來幾縷,卻不忘捧場:“師妹當真厲害……咳咳咳!”

“……不能說話就別說了。”她手上沾着狼血。

江離塵咳了幾聲,目光捕捉到她腕上的血紅:“師妹,你手上……咳咳……”

謝挽容下意識往自己腕上看了眼:“是狼血。你能不能獨自在這裏靜坐一會,我……”她還惦記着那躲了上樹的車夫,想着折回去救人。然而江離塵這般咳嗽,卻又讓她覺得難以抽身。

江離塵微微擺手,似想示意自己無事,一口血卻猝不及防嘔了出來。

謝挽容一驚,翻身上了馬車:“剛才那一路,颠得太厲害了?”

一縷寒風自車頂漏下來。

謝挽容仰頭,才發現頂上多個透明窟窿,上面還沾着有未幹的狼血。

江離塵身側,有一支染血的短劍。

看到她的目光轉來,他下意識将短劍往身後藏了藏。

謝挽容瞬間無言。

江離塵已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他摸到了謝挽容的一片衣袖,便似抓到了什麽寶貝,緊緊攥住:“師妹……別走……”

謝挽容握住他的掌心,将小股內力平穩的渡過去,助他一口氣喘勻。

“你的傷,到底還有什麽瞞着我的?”

江離塵渾身像是在水裏浸泡過了,全是冷汗:“沒有……”他輕輕說道,“什麽都沒有。”

謝挽容眉頭緊鎖:他的脈息始終平穩,但無論多好的藥吃下去都如石沉大海,沒多大起色,只要稍動一點氣力就會轉惡。

“師妹……”江離塵呼吸緩過來,脊背靠在車壁上,“留下陪我說說話吧。”

謝挽容想說,你剛才咳成這樣,還說什麽話,卻終究沒忍心拒絕。

“你想說什麽?”

“師妹……你從前,為什麽那麽讨厭我?”

謝挽容靜了靜,暗想:當年你處處捉弄欺辱于我……她不願舊事重提。

“那你呢?你為何讨厭江絕之,要到非殺他不可的地步?”

江離塵渾身一震,像是難受得很,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謝挽容挨近了些,讓他能靠在自己肩頭。隔了好一會,聽見他低聲道:“我要報仇……”

“我記得先前,他待你還算不錯。”

“我……不是報我自己的仇。”

謝挽容奇道:“教中還有誰,值得你豁出性命,為他報仇?”

江離塵不答,微微閉上雙眼:“師妹,這一路上,給你添了好些麻煩了。”

謝挽容道:“也不算麻煩,畢竟你也救過我。”雖不知他身體到底是出了什麽變故,但謝挽容總覺得那與他幾次相救是脫不了幹系的。

念及此處,她內心又柔軟了幾分:“你明明沒有好全,卻非要出來,可是因為陸岩?”

江離塵嗤笑一聲:“被你發現了?我便是小氣……讨厭他,看着他便覺氣悶。”

謝挽容道:“……你讨厭他,是因為他對我酒後無禮?”

江離塵道:“我讨厭他,便是讨厭他這個人,看不順眼……他欺負我師妹,自然更加值得讨厭。”

謝挽容低眉不語。

江離塵歇息了會:“……汴京城內,有一處天祿書院,當年……鄭……”

謝挽容替他說出來:“天祿書院,是當年宰相鄭公卿所立,怎麽,你想去那裏看書?”

江離塵微微搖頭,語聲很輕:“我若死了……想求師妹一件事,就把我葬在那附近。”

謝挽容心頭猛地一跳:江離塵這人素來孤傲,極少服軟,今日竟會開口求人……

她這一路都有替他按時把脈。雖明知他身體極差,但還沒到輕言生死的地步:“你怎麽忽然說這樣的話。”

江離塵急喘了幾下:“人活着總歸要死的……我在汴京……沒有任何熟人……只能拜托師妹你了……”

謝挽容不知他為何會忽然有這樣悲觀的想法,想來是多行不義所致。

然則……謝挽容用力抿了抿唇:“不過是咳嗽幾聲,到了汴京,我……”

到了汴京,他們的約定便算到頭了,若時間倒回到兩個多月之前,這定是謝挽容最為盼望的事情。

可如今……

她肩頭微微一沉,側頭看去,卻是江離塵靠在上面睡着了。

他像是交代完了所有事情,如釋重負的合上雙眼,額角上一層細密的汗蹭到謝挽容的脖子上。

謝挽容本想伸過去推開他前額的手無聲頓了頓,輕輕覆落在他的鬓角上。

不知怎的,她心底忽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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