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江離塵在馬車上昏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精神卻似好多了。

期間謝挽容像神經質似的,反反複複替他把過好幾次脈,除了覺得他傷後大病,身體虛弱以外,均查不出什麽異常。

江離塵向來不是什麽傷春悲秋,自怨自艾的人。

昨晚那番話,便像換了一個人……

然則無論如何,謝挽容不敢再掉以輕心,一路上親自駕車,小心照料。

本是半月的路程,愣是讓他們走了近一個月才到。

汴京城,天子腳下。

城外千裏飛雪,以蒼穹作蓋,以大地為爐,練萬物作銀。

城內一片祥和,百業興旺,歌舞升平。

高大綿亘的城牆擋住了嚴寒,擋住了饑餓,仿佛也能擋住戰争與死亡。

還未及春,城內卻比別的地方都先有了春意。

滿街為迎春提前懸挂出的紅綢、燈籠迎風招搖。

虹橋之上,各路商販往來不絕。

三合樓前,文人雅士談笑風生,江湖豪傑彈铗而歌。

甜水巷中,偶失龍頭的才子與舞姿曼妙的姬人驚鴻初見。

這樣一座城,理應是繁華無憂的。

然而,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卻仍有陰霾與灰暗。

每天早上,天未亮之前,總有身着铠甲的士兵從城中各個小巷角落,運走那些凍餓而死的屍體。

這就是汴京,大宋都城。

馬車馳入城門,一路沿着長街緩緩行進。

此時的汴京已經蘇醒,正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

冬日裏一縷暖陽,映在琉璃綠瓦上,折射出絢麗的光澤。

江離塵靠坐在車壁上,打起簾子,默然看着長街上熱鬧的人群:汴京……

他心頭默念了遍,有生之年,他終究還是回來了。

街景依舊熱鬧,活着的人依舊為生計奔波,肆意買醉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師妹。”他輕敲了敲車門。

謝挽容停住了馬車:“怎麽了?”

陽光随着打開的車門一道,照在他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聽說樊樓的點心不錯……”

謝挽容有些意外:“你聽說過樊樓?此刻也差不多是午膳時間,正好我們可以一道去用膳。你先前提到的天祿書院,就在樊樓左近,我也可以帶你去瞧瞧。”

她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自然。

江離塵烏亮的眸中先是有幾分錯愕,随着他眉眼弧度的加深,漸漸化為溢出眼底的歡喜。

“好。”他輕輕點頭。适才那句話,他本是想說:聽聞樊樓點心不錯,師妹在那附近把我放下來就好。

汴京已到,按照約定,他該告訴她那人的下落,而後分道揚镳。

這一路的時間,過得太快了……

然則,謝挽容卻像是忘記了約定之事,竟有耐心放慢車速,一路與他介紹起汴京的風土人情來。

午間和煦的陽光覆蓋在身上,冬日的暖陽總不會太刺眼,帶着恰到好處的溫度。

兩側的胭脂鋪、點心鋪飄出淡淡的香氣。

馬車一路緩行,過了三合橋。

米商正在洽談着一筆大生意,凝脂般的白米嘩的一聲倒在地上,顆粒飽滿,瑩白有光。

商家抓起一把,放在鼻端下聞了聞,顯然十分滿意,買賣便算是做成了。

馬車再往前行,到了拂雲閣,此處風景甚好。

三層紅樓迤逦而上,四檐金瓦熠熠生光,聳立于連天碧波之間,讓人一見便起登臨之意。

謝挽容暫住了行程,略靠在車門前:“此處便是拂雲閣,乃清明上河園中的最高閣。據說拂雲二字,除了寓意其閣樓高聳外,亦有吹拂去歷史的煙雲的意思。”

江離塵點頭贊道:“拂去歷史煙雲,果真……是很好的名字。”

謝挽容又道:“你可曾聽說過百崗冬雪?”

江離塵聽她細述汴京時景,眸中始終含笑:“願聞其詳。”

謝挽容道:“所謂百崗冬雪,指的便是京城南山的雪景,以氣勢磅礴而著稱,足有二十馀裏長。每年的第一場大雪後,京城百姓都會攜家帶口地出城來賞雪,官府為此修建了幾百座賞雪亭。今年降雪量尤勝去年,想來更是一番盛景。”

江離塵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師妹想去看雪?”

謝挽容沉吟片刻:“其實更想看,是南山之上的梅花。小時候每年均随同家人去看。漫山的紅梅香飄四野,襯着大雪,煞是好看。”

江離塵微微一笑:“師妹冰清玉潔,傲骨天成,也像梅。”

“那你呢?”謝挽容側頭看了他一眼,“若以花拟人,你是什麽?”

江離塵反問:“在師妹眼裏,我當是什麽?”

謝挽容思量有會:“若真論起來……便是,昙花。”

江離塵單手支着下颌趴在車窗上,如有所思:“昙花?”

“因為看不透。”

兩人正自閑聊,忽聽前方一陣嘶吼。

“讓開,快讓開——”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清晰響起。

趕車之人雙手猛扯着缰繩,半個身子被疾馳的四匹白馬扯飛,颠得搖搖欲墜。

輪子飛轉,帶動裝潢華麗的車馬在大路上橫沖直撞,頃刻就到了眼前。

“讓開,讓開!”迎面車夫瘋狂揮手。

此時,謝挽容要驅車閃避,卻已來不及了。

四匹白馬蹄下揚塵,來勢洶洶。

這兩輛馬車一旦相撞,必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路人驚呼,更有膽小者已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

驀然間白影一閃,衆馬齊嘶。

沒有預想中的人仰馬翻。

本已不受控的四匹白馬被勒得嘴角帶血,四蹄掙紮,人立而起。

去勢生生頓住了,馬頭被強行撥轉。

這四匹白馬,渾身沒有一根雜毛,馬耳尖長,背上鬃毛如雪浪般帶着卷。

這樣的馬,若有識馬之人現場看到,定會為之心疼。

此乃名駒——照夜玉獅子。

這樣的馬,一匹已是難得,何況四匹。

然而這四匹馬,卻只作趕車用。

車夫雙手抱着頭,本已做好被撞飛的準備,戰戰兢兢的朝外打量。

他擡頭,先是看到了一片銀絲暗繡流雲般的衣擺,再往上,便是衣擺主人秀美的側臉,飛揚的黑發。

“你……你是?”

白衣女子單手握住四根缰繩,垂首看了他一眼。因為用力,她脖頸上的線條緊繃突顯。

白馬被她拉得轉了半圈。

身後那截裝裹絲綢,鑲金嵌玉的車廂卻收不住勢,一個甩尾掃向謝挽容先前所在的車馬。

謝挽容瞳孔收縮。

江離塵仍在車上。

驟然有龐然大物來襲,謝挽容所駕那兩匹黃鬃馬受到驚吓,朝一側奔走。

兩輛車廂的距離縮短,眼看就要撞到一處。

斜刺裏人影急閃,一襲青衣的男子雙掌平推,擊向謝挽容的馬車。

車廂被他打偏了,傾斜着滑出大段距離。

而後,他縱身躍起,在身後那輛豪華馬車橫掃而至的瞬間身子淩空,再猛然下落。

車廂被他這當頭一壓,暫住去勢。

與此同時,謝挽容身形掠出,抓住被抛出車廂的江離塵,穩穩落地。

謝挽容的馬車是雙騎,對方卻是四騎,車廂明顯大出一倍且用的乃是黑楠木。

這兩輛馬車相撞,若真是撞實了,對方的車廂木質堅硬,或是無損,另一輛車卻鐵定是要散架的。

然而适才,千鈞一發之際,這莫名沖出來的青袍人卻判斷失當,選擇一掌擊在了她的車廂上,以确保那輛豪車無損。

謝挽容回眸,看了身側之人一眼:“你沒事吧?”

江離塵眨眨眼,居然還能笑出來:“好得很。”由衷贊道,“師妹的輕功宛如雲中漫步,如此曼妙……咳,搖曳生姿。”

謝挽容看他險些連命都沒了,卻仍要開口調笑:“你可知,适才我若不能及時接住你,此刻你已是血濺五步。”

江離塵頗為自豪:“然則,師妹仍是接住我了。咳咳,我家師妹向來是優秀的。”

謝挽容微微搖頭:“你這張嘴,一會多用在吃飯上。多吃點東西,病也能好得快些。”

江離塵欣然應道:“好。”

謝挽容見那失控的馬車十分華麗,料想裏頭的人非富則貴。她平素裏不喜應酬,此刻便不願過多招惹。

一牽江離塵的衣袖:“我們走吧。”

那邊,豪華馬車裏已緩緩下來一人。

車夫伏身跪倒:“侯爺息怒,這幾匹該死的畜生忽然不聽話,驚擾了侯爺……”

那被稱作侯爺的青年男子手持象牙的折扇,一襲繡綠紋的紫長袍,腰系玉帶,面如冠玉,眉若墨畫,長得倒是十分和善。

他朝車夫微一擺手:“起來罷。”又向那青衫男子長身一揖,“鬧市當中,車馬忽然失控。承蒙少俠出手相救,不勝感激。”

青衫男子迎上兩步,同樣拱手:“在下槐安縣都監溫銘,途經此地,不知車上原來是安樂侯,貿然出手,侯爺可曾傷着?”

“槐安縣?”安樂侯愣了愣,俊美的臉上現出少許空白,顯然是在思量這個地址的所在。

溫銘忙道:“偏遠縣城,想是侯爺不曾去過。”

安樂侯松了口氣:“本侯孤陋寡聞,實在是失禮了。多謝溫大人關心,幸不曾傷着。”舉目望去,但見前頭一輛馬車側翻,吓了一跳,“淮玉,你撞壞了別人的馬車,可知道對方是什麽人?”

車夫小心翼翼:“還不曾去問。”

安樂侯皺眉,顯然十分不悅:“怎麽不問?萬一傷了人,這可怎麽辦?”他長袖一拂,親自走過去,似想把馬車扶起來。

然則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家少爺,壓根就沒有多大的力氣。

謝挽容見車上那人過來,便知是避不開了。又見他撅着屁股,賣力的要去扶馬車,臉都憋紅了,只得走過去:“我來吧,柴世兄。”

安樂侯聞聲,果然放開手,後知後覺咦了聲:“你喚我什麽?”回眸與謝挽容打了個照面,“伶兒?果真是你?!”

他鳳眼淺笑輕揚,顧盼間神采盡在眉梢:“我隔着車簾,便見那人身形與你有七八分相似,不想當真是你!”

謝挽容扶起馬車:“有些日子不見,柴世兄仍是這樣有閑情逸致。”

安樂侯側頭打量着她,忽氣勢洶洶,一揪她的鬓發。

“你這丫頭,回京也不說一聲。前一陣子全京師傳出訃告,倒真把我給吓着了,還為此病了一場,诔詞也險些為你寫好了。”

謝挽容趕緊敲開他的手,把自己一縷發解救回來:“前一陣乃是誤會,我便是聽說這事,這才趕回來了。”

安樂侯面帶不悅:“你還說趕?着人傳回消息之後都近一個月了,才舍得回京。”

謝挽容回首,看了江離塵一眼:“實在是……有事情耽擱了。”

安樂侯這才發覺她身後還站着一人:“這位公子……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謝挽容怔了怔:“世兄記錯了罷。這位……這位公子乃江湖中人,世兄怎麽可能見過?”

安樂侯一笑:“想來也是本侯記錯了。”狹長的鳳眼微微一眯,笑容多了幾分耐人尋味,“先前夏叔叔着人與我父親商量為妹妹招婿一事,我原是說不必的,如今看來我所料不差……”他這兩句話語聲極低。

謝挽容料知他口中無好話:“世兄莫要取笑,并非你所想的那樣。”

安樂侯折扇輕敲着掌心,一臉了然的神情:“直道相思了無益,世兄仍是懂得的。”

謝挽容被他說得無奈:“真不如世兄所想。”

“好,不如便不如。”安樂侯含笑應聲,“小侯還有要事在身,約了甜水巷裏的秋月姑娘,今日多謝伶兒妹妹救命之恩,改日登門再謝。”

謝挽容被他滿臉諱莫如深的笑容鬧得不自在,還了一禮:“世兄還是莫要道謝的好。”

安樂侯長聲笑起,登上馬車。

謝挽容頭疼扶額,轉身對江離塵道:“我們也走吧。”

溫銘始終立在道旁,看到安樂侯重回馬車,忙拱手揚聲:“恭送侯爺。”

安樂侯扇子伸出車窗,輕搖兩下,算是回應。

溫銘直待馬車走遠,這才擡頭欲走。

“溫大人?”

溫銘适才一直垂首,此刻方才看到謝挽容,詫異之餘,忙問道:“姑娘何時回來的?”

謝挽容看了眼身側的馬車:“便是剛剛。”

溫銘忽意識到,自己剛才手劈的乃是謝挽容的馬車:“……适才形勢危急,來不及細想……”

謝挽容略略點頭:“也是。”她與溫銘同在容城縣脫身,又得他護送洛洛。此刻重逢,适才那一點不悅早就抛諸腦後。

“溫大人怎的也到汴京來了?洛洛可是在附近?”

溫銘臉上挂着謙和笑意:“洛洛姑娘在貴府上住着,下官護送她一路至此。因誤以為容姑娘……”他語聲微頓,“把錯誤的消息帶到府上,實乃下官失職。如今得見姑娘無恙,當真不勝之喜。”

謝挽容笑了笑,他所說的與她猜想的并無差。

“既是遇到了,不如一起去樊樓用飯?”

溫銘面露喜色,剛要應下,一眼瞥見她身後還跟着有人,神情馬上緊繃,臨時改口:“姑娘有邀原是不該辭的,只是今日下官仍有要事。不如待明日,下官親自到府上拜訪。”

謝挽容不勉強:“也好。那恭候溫大人了。”

溫銘聽她允了,大喜過望,又揖了揖:“下官告辭。”

謝挽容待他走了,方才重新拾起缰繩,套好馬車。

她今日接連遇故人,心情大好:“走吧,咱們去樊樓。”

江離塵靠坐在車壁上:“适才那位……”

謝挽容随口介紹:“那是安樂侯柴熙。他家祖上便是柴世宗,因對我大宋有恩,世代封侯。”

江離塵安靜聽着,忽揚眉笑了笑:“有恩麽?陳橋兵變乃是逼宮,恩從何來?”

謝挽容一驚,趕緊回身制止:“此話,你與我說便罷了。此處是汴京,不可胡言亂語!”

她這話說得疾言厲色,原想江離塵定會反駁,不料他卻只是淡然一笑:“師妹說得有理。”又道,“原來,師妹與侯府乃世交。”

謝挽容不願提及這些朝中之事,始終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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