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馬車一徑停在樊樓。
“走吧,下車。”
樊樓并非孤樓,幾個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着環城汴河,千裏雪景。
此時已近午膳時間,裏面的食客衆多。
謝挽容要了個包廂:“要吃什麽?你點吧。”
江離塵倒不客氣,直接報了一串點心的名字,又道:“師妹,你看可有什麽要補充的?”
謝挽容看他點的均是時下姑娘所愛的點心,又都是甜點,猶豫片刻,點了個銀魚羹,一份以時鮮蔬菜、蝦米、雞胸肉切作長條絲,香油快炒的瓜齑。
“你喜歡吃甜食?”
江離塵微微一笑:“我若沒記錯,師妹是向來喜歡甜食的。”
謝挽容搖頭:“我不喜歡。”
江離塵怔住。
謝挽容淡道:“我從來就不喜歡甜食。以前在天刑教不過裝個樣子,讓大家都以為我只是個不懂事,只會要糖的孩子罷了。”
“原來如此……”江離塵本欲倒茶的手頓了頓,無聲放下茶壺。
“所以……師妹拿走那個人給你糖,也是為了裝個樣子?”
他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是溫良玉。
謝挽容搖頭:“當然不是。你難道不知,在那個時候,江絕之看我們看得極緊,下山比登天還難?他既甘冒奇險,為我想辦法下山買糖,我心裏自然是歡喜的。”
江離塵哂笑出聲:“他有什麽法子下山?”
謝挽容目光溫柔起來:“他自然會有他的法子,便是因為難,所以才會珍貴。”
江離塵問道:“所以,他可有告訴你如何下山買糖?”
謝挽容搖頭:“他沒有告訴過我,但我知道那很難。”
“是麽……”江離塵又笑起來,似想拿起手邊的茶盞,指尖卻在輕微顫抖。
杯子沒拿穩,茶水流得滿桌子都是,一如他內心的倉惶。
隔了有會,他輕聲道:“杯子打翻了。”
謝挽容伸手過去,替他換了一盞茶:“沒關系,一會叫人過來收拾。”
“嗯……”江離塵淡應了聲,“師妹喜歡吃什麽?我都記着,以免日後弄混了。”
一時,點心和菜端了上來。
謝挽容舀了碗魚羹:“嘗嘗?”
“好。”江離塵輕攪動起碗底的羹湯,蔥花、銀魚絲和蛋花微旋着,游走在他湯勺周圍。
“師妹喜歡吃魚?”
謝挽容細想了想:“其實我對吃的并不講究。魚湯只是因為它溫補,适合養病之人。”
江離塵眼底閃着微光:“那師妹喜歡什麽?”
謝挽容看了他一眼:“你驟然這樣問我,我倒一件也說不出來了。”夾起一小塊蝴蝶酥,放到自己面前的盤子裏,正打算用筷子戳開。
過來添茶水的店小二看見了:“姑娘,這蝴蝶酥可不能這樣吃。”
謝挽容一愣:“怎麽說?”
店小二笑嘻嘻的:“這蝴蝶酥咱酒樓大師傅取的是‘蝶雙飛’之意,要一口氣吃兩個,這樣才吉利。你這把它翅膀拆了,豈不殘忍?”
他說得煞有介事,謝挽容有些不解:“那它們一雙一對的吃了,便不殘忍了?”
店小二被她噎了一下,一時為之語塞。
江離塵嗤的一聲,低笑搖頭:“不過生意人讨些口彩罷了,師妹何必較真。”又問道,“師妹不喜甜食,怎的又吃起甜食來了?”
謝挽容毫不留情,将蝴蝶酥戳開成四份:“橫豎只是填肚子,不喜歡也不是就完全不能吃。”
江離塵舉着筷子:“話不能這麽說。人生有三苦‘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求而不得’。師妹這麽勉強自己可不好。”
謝挽容皺眉:“這又是什麽歪理?多半是你杜撰。”
江離塵一笑,并不反駁。
兩人這麽聊了一陣,便又各自無話了。
謝挽容自幼家教就是食不言寝不語,倒覺飯桌上無話無甚不妥,忽聽對面啪的一聲,卻是江離塵手中的筷子落地。
他臉上神情有些狼狽,匆忙彎腰去撿。
謝挽容從筷筒裏取出雙新的:“換一雙便是了。”
江離塵将那雙髒了的筷子拾起放在一邊,摸索着拿到了謝挽容遞過來的新筷子:“多謝……”這麽一個彎腰起身的過程,他額上竟似多了一層薄汗。
謝挽容察覺他臉色有異:“你沒事吧?”
江離塵若無其事笑了笑:“不過是撿一雙筷子,還能有什麽事。”順手拿起手邊的茶盅,低眉吹起上面的熱氣。
他這連番動作看似随意穩當,眉心卻在不經意的顫抖。
謝挽容凝眸看着他:“當真無事?”
江離塵小抿了一口茶,安然伸出手:“師妹不信,可以再替我把把脈。”
謝挽容果真出手,按住他的脈門。
上面脈弦跳動雖比普通人弱些,但也正常。
謝挽容疑惑松手。
低眉瞬間,她沒有看到,江離塵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
“你……之後有何打算?”
江離塵略低着頭,似是沒有聽到她的問話,直到謝挽容問出第二遍,才怔忪擡眼:“啊……沒什麽打算。”語聲微頓,“我在城內認識有個朋友,一會就去投奔他。”
謝挽容不信:“你在汴京有朋友?”
江離塵輕點了點頭:“幼時相識,與他們家姑娘曾有過婚約。”
謝挽容險些一口茶噴出來:江離塵這樣的人,居然還與人定過親?
“是哪家姑娘這麽不長眼……不,是哪家姑娘?”
“龍亭王家。”
謝挽容思索片刻:“我倒聽說過龍亭有一家姓王的商行,不過他家女兒……”
不過他家女兒早就成親了。
這話謝挽容忍住了沒說。
“那吃完飯我先送你過去。”
江離塵埋頭吃飯,隔了有會才輕“嗯”出一聲。
午後的陽光更為燦爛。
汴京城內的積雪均有人掃,大街上十分幹淨。高塔峻宇,車馬頻頻,如此盛世之景,若非謝挽容親眼見過遼軍的夜襲,定會覺得眼前的安定與繁榮俱是真實。
她緩緩駕着車,往江離塵所指的地址去。
汴京城內先敬羅衣後敬人,何況仍是商賈之家。
沿途,謝挽容給兩人添置的衣物以保暖為主,雖都已經是當地頂好的了,然而放在汴京城裏,卻仍是不值一提。再者連日趕路,風塵仆仆,江離塵這一身獸皮大衣的打扮,走在大街上,便如同東北來的參客一般。
“再給你買身衣裳吧?投奔朋友,還是體面些好。”
她将馬車停在汴京城最好成衣店,挑了一件黑色鶴氅,一身織錦直裾。
“要不要帶你去澡堂?”
江離塵愣了愣:“也好。”
謝挽容把馬車馳到附近的澡堂子,要了個單間,她不方便進去,就在門口付了銀子,又怕他一個人在裏面暈倒,另外花錢點了個搓澡小工。
江離塵:“……”終是一言不發,抱着衣衫走進去。
澡堂不接女客,往來都是些男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候在門口的謝挽容。
謝挽容雙手抱劍,半倚着車門。
連日來照顧那人已成習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是把人侍奉得太周到了。
半個時辰之後,江離塵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他身形本就高挑瘦削,頭發仍未全幹,濕漉漉的垂肩,用一根頭繩随意綁着。此刻換了這副文士打扮,輕袍緩帶,眉目清澈,倒真有幾分魏晉風骨。
這副模樣,确實能騙得過幾個大姑娘。
謝挽容心裏想着,招呼他上車,擦身而過的瞬間,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莢香氣,莫名有些惆悵起來。
王家的庭院氣派,屋檐漆金色,門前一雙白玉獅子,朱門之上以純金打造門環,就連牌匾都嵌了玉,透着生意人獨有的氣息。
整個府邸閃閃發亮,只差沒把“我家有錢”四字鑿在大門上。
謝挽容通報了門房,又站在原地等了許久。
她本該把人送到,問明他溫良玉的消息,然後就分道揚镳,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的。然而,她卻始終做不出來那樣的事。
朱門終于開出道小縫,門房在裏頭露出一只眼睛:“我家公子不在。”
然後砰的一聲,當着謝挽容的面,把門關上了。
謝挽容:“……”主人家不在,門房又何必去通報。她走南闖北這幾年,倒是見過許多尋親訪友吃閉門羹的。
商人重利輕別離,人在順境之中的情誼,往往并不可靠。
她回頭看了看江離塵,本想轉回馬車,告訴他最現實的結果。
圍牆之下,那人衣帶當風,伫立在半城陽光裏,正微側着臉,用手仔細梳理着一匹黃棕馬的鬃毛。
看到謝挽容回頭,他揚起嘴角,露出抹如潮汐般溫柔的笑意。
這緊閉的朱門裏頭,本應有他肖想的意中人。
謝挽容忽覺有些煩躁,上前兩步,運勁于掌,一掌推開木門。
門後的小厮不料她會如此暴力開門,一下被門栓撞到了門牙,鮮血長流,氣勢洶洶指着謝挽容:“你敢在我龍亭王家撒潑!!”
謝挽容翻轉手腕,劍柄抵在他的下巴上:“故人來訪,去報!主人家若不懂何為待客之道,我教他。”
她右手持的是劍,左手卻抛出錠銀子:“拿去——”
也不知是銀子的作用大,還是劍的作用大,這一次門房變臉卻極快,殷勤的将人迎進了偏廳,奉了茶。
“兩位稍候,小的這就去報。”
江離塵不喝茶,起身略拱了拱手:“煩請告知二公子,昔日梧桐書院舊友前來拜訪。”
門房轉身去了。
謝挽容看這茶是好茶:“你之前上過私塾?”
江離塵道:“我與王家二公子曾是同窗。”他似乎有些倦怠,一臉淡淡的,提不起精神。
謝挽容十分詫異:“原來你上過正經的學堂?”
江離塵愣了愣,旋即失笑:“難不成在師妹眼裏,我天生便是滿腹經綸?”
謝挽容本能反駁了句:“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在她記憶當中,江離塵除了關在房間裏搗鼓毒藥,就沒什麽事做。那時候她年紀仍小,又記恨那人對她的恐吓捉弄,便時常挖空心思,尋些書上刁鑽的詞來當面罵他。每次他都不為所動。
“你多半沒好好聽先生講學。”謝挽容悻悻道。
江離塵一笑,也不辯駁。
等人橫豎是無聊的。謝挽容又問道:“那王家小姐,知道你在天刑教嗎?”
江離塵聲音近乎淡漠:“我與他們家,有多年不曾聯系了。”
謝挽容奇道:“既是如此,你怎知道他家姑娘仍會等着你?你來投奔,人家還認得你嗎?”
江離塵下颌微揚,倒不十分在意:“對方若要毀諾,我又有什麽辦法,碰個運氣罷了。”
謝挽容很想告訴他,這王家姑娘早已出嫁,嫁的還是汴京另一戶有名的商家,出嫁那天,迎親隊伍滿大街撒錢,熱鬧得很。
然而每每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忍心。
或許,王家還有別的女兒。她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