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依稀聽得門外有丫鬟的聲音道:“公子說了,晚膳擺在暖玉閣。”
又等許久,卻不見有人過來傳飯。
這種婉轉避客的手段,謝挽容并不陌生。她心裏明白:這主人家必是一直在府上的,只是避而不見。
沒想到,有朝一日,孤傲有如江離塵竟也能嘗到這種手段。
又坐了會,她以為江離塵并未聽到丫鬟那一聲喚。
江離塵卻已站起身來,振了振衣袍:“我們走罷。”
謝挽容目光落在窗外:“不等了嗎?”
江離塵淡道:“他無心見我,何必再等。”
謝挽容默然片刻,提劍外出。
她不往大門走,卻一徑走往正廳。
沿途馬上有小厮攔過來。
謝挽容大拇指往劍柄上一推,利劍出鞘寸許,寒光照在那小厮的臉上。
小厮瞬間噤聲。
謝挽容一路闖進暖閣。
裏頭擁着狐裘的青年男子摟了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正伸長脖子去喝她杯中的酒。
聽聞動靜,兩人同時朝她望去。
謝挽容皺眉:“你就是王家二公子?”
孤寂數息,那王家公子反應過來:“你是何人?”
謝挽容冷道:“故人不見,你卻在這裏摟着個煙花女子。王家百年商號,便是連這點信譽都沒有?”
王公子愣了愣:“故人?”
謝挽容回身,把江離塵推出去:“你不認得我,昔日同窗舊友總該認得。令妹既與他曾有婚約,他便算是你名義上的妹夫。”
江離塵本不欲糾纏,無奈謝挽容已先替他開了路,只得微一點頭:“安陽兄。”
王公子細看着江離塵的臉,忽手一松,酒杯咣當摔成粉碎:“你你你……”
他指着江離塵,半天說不出話。
江離塵替他說了:“我還活着。”
王公子疾步上前,想抓他的雙手,卻又有些不敢,壓低嗓門:“你怎麽來啦?”
謝挽容本不欲偷聽他人講話,但聽那人語氣分明帶着嫌惡:“既是有婚約,自然是來踐諾的。”
王公子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支吾半天:“可,可……我家妹子已經許配人家了。況且你……”
江離塵微偏着頭,望向他:“我如何?”
“你你……”王公子“你”了許久,卻“你”不出個所以然來,長袖一拂,“便算我家對不起你,你還是莫要再來了。”
這話已是明顯逐客,那王公子卻似還有什麽不放心:“你一路過來,可有人看見過你?”
江離塵反問:“看見,就一定認得?”
王公子咽了口氣:“你想要多少兩銀子,我可以給你取,當年的聘禮,我退給你。”
江離塵唇角微挑,依舊是一副笑的模樣。
“不必了。就當我送與令妹的賀禮。”他淡淡說着,忽長身一揖,“我祝貴商號,生意興隆,人丁興旺。”
王公子喉結滑動了下。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祝福,卻叫他起了一身冷汗。他追出幾步,終是沒勇氣将人攔下。
江離塵走出王家大門,卻沒有上馬車,徒步繞出巷子。
天色漸暗,夜幕低垂。
謝挽容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
江離塵忽然回頭:“今晚,讓師妹看笑話了。”
謝挽容默然片刻:“你若覺得心中不甘,要讨個公道,我仍可以陪你回去一趟。”
“何必刻意讨人嫌。”江離塵略仰着首,目光裏似乎融進了星辰,“有師妹陪着我散散步,就挺好。”
“那你之後……”
江離塵忽問道:“師妹可認識有城中出售宅子的人?”
謝挽容揚眉:“你要置辦房産?”
江離塵淡道:“總得尋個落腳之地。”
謝挽容沉吟有會:“你要找什麽樣子的?”
江離塵倒不挑剔:“都可以,能住便可。只是我身無長物,購置房産的銀子還需得向師妹借一段時間。”
謝挽容:“……”他拒了王家退回的聘禮,卻轉過頭來管她借銀子。
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可能去營生做活,怎麽可能還得上錢?一段時間又是多久?
謝挽容實在懶得拆穿:“你說得這樣麻煩……不如,到我家中去住算了。”她深吸口氣,似在堅定自己的想法,“我答應過會治好你,便一定會履行諾言。與其你在外面住,每日我還要與你把脈送藥,倒不如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我家院子挺大,也不缺這一間半間房。”
江離塵腳步微頓,似是沒聽到,繼續低頭專心走着夜路。隔了有會,他應出個“好”字,眉眼下是一彎淺月般的弧。
棄了馬車,謝挽容一路引着江離塵往前直走。
宋朝不設宵禁,四處高挂着燈籠。汴河流水脈脈,盛着天上星河和與人間燈河,夜景極美。
穿過幾條長巷子,沿途普通百姓越來越少,巡防的隊伍卻多了起來。
謝挽容停在一處高牆底下。
“到了。”
江離塵擡頭望去,腳下忽然一輕,卻是謝挽容抓住他的腰帶,直接帶着他越過牆頭。
圍牆內軒峻壯麗,十多米高的假山峥嵘挺拔,氣勢雄偉。蒼翠青松覆着雪和與各色奇石相互映襯,突兀嶙峋,隐隐透露出主人家的氣派與身份。
江離塵環顧左右,倒不十分震驚:“師妹這是要走捷徑?”
謝挽容直接過了穿堂,繞過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又轉過後面的三間廳。
廳後就是內堂大院。
迎面數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挂着鹦鹉、畫眉等鳥雀。
臺矶之上,坐着幾個穿紅襖的丫頭。
那些那丫頭們看到謝挽容,先是愕然随後露出震驚的容色,齊刷刷起身喚道:“小姐。”
又有丫頭喜道:“小姐,你可算回來了!夫人……”
謝挽容擺手,截住了她們即将打開的話匣子:“不必喧嘩。”
這些丫鬟顯然都是見過世面,教養極好,經她一語,便都各自安靜斂容,見她身後還跟了個黑衣大氅,面容蒼白的俊美男子,欠身行了個萬福禮。
江離塵略略揚眉:這府上禮教甚嚴,顯然是大家之風。舒展袖袍,還了一禮,舉手投足倒真稱得上意态風流,與一般文人雅士無異。
謝挽容素知江離塵有演戲的天賦,也不理論,只道:“西廂客房還空着嗎?我帶個朋友回來。”
丫鬟忙道:“前一陣洛姑娘住進去了,小姐若有客人,我們把外走廊的一間也打掃出來。”
謝挽容想了想:“不必了,我帶他去竹樓吧。”又問道,“老爺夫人可有睡下?”
丫鬟回道:“老爺昨日入朝議事,忙了個通宵,今日早就睡下了。夫人剛服了藥,也已就寝。小姐回來,可要奴婢去通報?”
謝挽容略作沉吟:“那就等明日吧。明日我親自去說。”
丫鬟聞言,只低頭應“是”,顯然是熟知她這來去自如的作風。
江離塵在臺階上駐足:“師妹這般留客,怕是不合禮數。至少,也得知會主人家一聲。”
謝挽容回眸:“我便是此間主人。”
江離塵躊躇片刻:“……畢竟師妹雙親仍在。”
他本是江湖邪教中人,謝挽容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小姐,如今卻是他來提醒對方遵循禮數。
謝挽容覺得有些好笑:“依你,把我雙親憊夜喚醒來接待你就妥了?”
江離塵少有的無言以對。
“走吧。”謝挽容下颌微揚,示意他入內。
一縷風吹散她的額發,月出雲霾,透過斑駁自花枝上滲透下來,恰好撞入她的眸中,凝成一片柔波。
江離塵心頭一震。
那一年,也是同樣的白月光,同樣的夜。
他煉蠱失敗受到反噬,渾身冷汗蜷在山洞的角落裏。
這個山洞,關押着一群新被抓來的孩子,哭哭啼啼,擾得他心煩。
傷口上的劇痛讓他渾身無力。這些失敗,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在所有人眼中,他都必須是高高在上,神祗一樣的存在,這樣,他才不會失去被利用的價值,才能……活下去。
很多的人一生都在不斷獲取,唯有他,一直在失去。
然而,他仍是要活着,哪怕一天,一個時辰。他的命,是很多人的命換回來的,他沒有死的權利。
那個時候,也有同樣的溫柔,猝不及防撞進他懷裏。女孩向他伸出手,輕撫着他的前額。她自己明明也怕得發抖,她眼角還噙着淚水,卻不住小聲寬慰他:“你也是被抓來的嗎?別怕……我阿爹說,邪不能勝正,我們會平安的。”
女孩被淚水蕩滌得異常清澈的瞳映在他眼底,便如一束小小的光,在那個晦暗的夜裏那樣顯眼。
後來,那個女孩成了他的師妹,而他依舊是天刑教最令人敬仰的大師兄。
沒有人知道他煉毒的傷痛,就連那個女孩,也不知道。
往事如一片雲,不着痕跡的缭繞心頭,又緩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