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謝挽容推開一扇門。

橘色的暖光迫不及待,從縫隙中翻湧出來,落了滿肩。

軟糯的“咪嗚——”一聲,一個毛絨絨包子狀的小團沖出來,跳入她懷裏。

那是一只拖着黑色尾巴的貓。

那貓長得很別致,它的腿似乎比其他的貓都要短,耳朵也并非尖尖豎起,而是半耷拉着,通體雪白,唯有尾巴和眼睛周圍的兩輪是黑的,恰似腦門上頂了個八字。

謝挽容笑起來,用手撓了撓它的下巴:“貓兒,有客人來了。”

那貓仿佛聽懂人話,從她肩頭處探出半個腦袋,幽幽望向江離塵。

江離塵被它的舉動逗笑了:“這是師妹養的貓?”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腦袋。

那貓卻忽然龇了牙,毛絨絨的爪子拍在他手背上,而後扭身一躍,跑了個無影無蹤。

江離塵不無惆悵,嘆了口氣。

謝挽容拂去剛被它粘了一身的貓毛:“貓兒怕生得很,過幾日便會習慣了。”側身讓出條道,“進去吧。”

所謂竹樓,并不完全是用竹子造。那個是小院,一條石子路通進去。

兩側開辟了四方藥圃,以栅欄圍着,一池荷花還未開,屋後是幾從臘梅,又養了幾只青頭花鴨。

中間二層小閣樓,裏面不知經過怎樣的熏香處理,有淡淡的竹葉飄香。

小樓很暖,即便入了夜也不熄燈。

樓內設了筆墨,又陳列了好幾樣兵器,就連書架子都有兩個。

謝挽容把暖爐都點了起來,又加了兩層床褥。她灌了好幾個熱水袋,捂在被窩裏。

“此地,是我家一處別院。是我平時練功看書的地方,所以一直有人打掃。往常還算清淨,沒什麽人會過來。如今天色晚了,你可先在這裏落腳。”

江離塵聽說這是她練功之地,頓時來了幾分興趣,又細細打量了一遍屋內擺設,以手叩着書架:“這些書都是師妹平日裏讀的?”

謝挽容目光順着他手的方向望去:“這些書我是私下的珍藏,你若想看……也可以拿去看看,但卻不可搞丢弄壞了。”

江離塵随手抽出一部,但見書名寫着《大宋異聞錄》,又換了一部《唐十二傳奇》,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師妹這些書,果真是珍品。”

謝挽容臉上微紅,快步過去奪下他手裏的書:“也只這幾本特殊,還有一些武學、醫術的孤本……”

江離塵認真點頭:“當然,這些書想必十分精彩,光看書名就引人入勝。”

謝挽容摸不清他這話是真心還是諷刺:“今日的藥丸還未服,我放在桌面上了。我這竹樓裏有小廚,你要吃什麽?”

江離塵推開窗戶,外面恰是一株臘梅。

花期已到,花香随着風潛入室內。

“不必麻煩了。”這次,他倒是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

謝挽容也不說話,轉身便走。

隔了有會,樓下飄出淡淡的香氣。

謝挽容把做好的菜擺上桌,一擺就兩個長排。

江離塵看到每道菜上都加了不同藥材:“師妹親自做的?”

謝挽容面無表情:“才與你說,竹樓沒有外人。”

江離塵夾了一筷子的百合香芹:“師妹如此家勢,為何卻不叫人來服侍?”

謝挽容看了他一眼。她諸多生活習慣與獨行的性格,都是在被困天刑教那幾年養成的。

“我雖懂醫道,但個人的精氣神,生于先天,養于後天。因此,日常飲食對人的滋養是最不可缺的。”

江離塵微挑起眉,覺得她認真說教的樣子,很像一只瞪眼的貓。

樓內的小貓聞到香氣,哧溜一聲跑回來,黏黏糊糊湊到謝挽容腳下,“阿咪阿咪”的亂叫。

江離塵夾了塊魚腴,似想給它一點。

謝挽容視若無睹,把貓抱開了。

江離塵獨自用完飯,對着空蕩蕩的竹樓發了會呆。

半夜裏,他渾身筋絡暴起,整個人便似被人泡進水裏,如此熬了半個時辰,他一口黑血狂噴,又把晚飯吃的東西盡數吐出來,這才消停了許多。

他輕喘口氣,摸索着從衣帶裏翻出一枚極小的藥丸咽下,手指按着腰帶內層,一節一節數過去。

這藥,只餘下十五枚。留給他的時間,也頂多只剩下一年了。

江離塵慢慢扶着床沿,坐回到床上。

這一切就像是一個玩笑。他本應是最不在乎生死的人……如今卻對活着有了極深的眷戀。

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命運最終向他伸出了一只垂憫的手,還是又狠狠的擺了他一道。

他拿起架子上的汗巾,緩緩擦幹淨地面。

直到上面的血漬一點不留。

翌日依舊是天晴,江離塵卻起晚了。

之前在村子裏,謝挽容向來都是任由他睡,從不催他早起的。

和煦的陽光自窗格照進來,落在他臉上,把他濃密的眼睫越發照得分明。

江離塵往後挪了點,避開陽光,人卻沒有睜眼,依舊在睡。

日影逐漸偏斜,最後,他避無可避,拉起被子。

觸手一片毛絨,他猛地睜眼,眼前一團黑白相間的毛球正伸出爪子,輕拍着他的臉。

江離塵:“……”

耳畔傳來咯咯的笑聲。明眸善睐的小姑娘抱起毛團,抓住它的一只爪朝他招了招:“江大哥,你醒了?你可真能睡,比熊貓兒還能睡。”

江離塵微怔了怔,記憶的碎片慢慢整合,浮現出一個名字:“洛洛姑娘。”

“是我。”洛洛抱着毛團。

她在門派中年紀最小,平日裏與衆師兄師姐打鬧慣了,也不避嫌,直接挨坐到他床上:“江大哥,你身上好點了麽?師姐早上來告訴我你在這裏,我便第一時間過來了,誰知道你睡得這樣沉。”

江離塵擡手擋在額前,日光透過窗紗,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金邊。

“現在什麽時辰?”

洛洛把毛團塞進他被窩裏,一徑打開窗戶,璀璨的陽光照了滿屋。

“瞧瞧,午時都過了。”洛洛擰了塊幹淨的面巾,“給。”又給他倒了杯熱茶。

江離塵接過道了聲謝,披起床頭的衣衫。

“……你師姐呢?”

“師姐?”洛洛重新抱起毛團,擺弄它的爪子做出各種動作,“師姐忙着呢,你這會子肯定見不着她啦。”

江離塵問道:“她在忙什麽?”

洛洛握着毛團的爪子,做了個勾勾手的動作:“忙着,會客吧。”她大眼睛撲閃幾下,皺了皺鼻子,“江大哥,你還不知道吧,師姐一大早就去找了夏叔叔和夏夫人,好像還打了一架。”

江離塵本想問為何是“夏叔叔”,聽得“打架”二字,驀地一驚:“為何打架?”

洛洛搖頭:“不知道。他們在房間說話,我又不能偷聽。後來就見他們到場子上去,夏叔叔拿了杆鐵槍,師姐也拿了杆槍。”

“然後呢?”

“然後就打起來了。後來師姐的槍被夏叔叔打掉了。說起來這個夏叔叔真挺厲害的,一把年紀還這麽能打。我師姐在門派裏,武功已是頂尖的了。”

江離塵皺眉:“我不是問輸贏,我是問……唉……你師姐可有受傷?”

洛洛聳肩:“沒有。後來我師姐就會客去了。”

江離塵不解:“會客?”

洛洛點頭:“對呀,你還不知道吧。我師姐可是當今王爺的女兒。江夏王你總該聽過吧,什麽異姓封王,聽說還是朝廷禦封的一個什麽負責打仗軍饷的官,厲害着呢。”

江離塵脫口而出:“兵部尚書。”

洛洛連聲應道:“對對對,就是這個官名。反正師姐家裏挺好的,所以,想娶我師姐的人自然多咯。本來我和師姐這次回汴京,就是因為夏叔叔要給她招婿,我師姐不願意。前一陣子那個讨嫌的溫大人,磨磨唧唧的,非把你們說死了,害我把這假消息報給了夏叔叔,臉都丢沒了。幸好後來師姐及時傳訊回來了。不過,也因為這樣,夏叔叔才更着急給師姐招婿了吧。反正我在這裏的幾天,那些登門拜訪的人多得跟螞蟻似的。”

江離塵默然聽着,暗道:原來,她是江夏王夏遠舟的女兒。

傳聞夏遠舟有一獨女,名喚夏伶,六歲開始讀兵書……

所以,她說自己叫阿伶……

這麽看來,一切都對上了。

“那麽,你覺得誰比較有可能?”

“什麽誰比較有可能?”

“自然是招婿一事。”

洛洛不假思索:“誰都不可能。”

“為什麽?”

“不為什麽呀。”洛洛用自己的下巴去蹭毛團的爪子,“我覺得這些人都沒有我葉師兄好。我師姐才沒那麽笨,放着更好的不要。”

“是嗎……”江離塵淡應了聲,“那你口中的葉師兄,是什麽樣的人?”

提起葉非衣,洛洛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我葉師兄長得好看,心地也好,他懂的事情很多很多,醫術也是頂好的,還會鑄劍,我和師姐的兵刃都是他親手打造的。他每次下山回來,都會給我們帶各色新奇的小禮物。”

江離塵看着她:“就這樣?”

洛洛奇道:“這樣還不夠好嗎?”

江離塵點點頭:“這樣的人,自然已經是很好,只是他待你師姐如何?”

洛洛道:“當然特別好!葉師兄對挽容師姐是最好的了。師姐剛來門派的時候,晚上時常睡不着覺,整宿整宿的做噩夢,便是葉師兄日夜在門口守着。我師姐喜歡梅花,岚溪山地勢不高,也不太冷,葉師兄卻不知想了什麽法子,在師姐屋外種了一片梅林,每到冬天,師兄就想着法子催開花期。還有啊,師姐那副梅花耳墜,是我師兄特意跑到海邊,尋了許久,才尋着這幾顆紅色的珍珠,親手做成的。我跟他讨了副墜子好長時間,他都沒給我,後來,卻是給了我師姐了。”

“耳墜麽……”江離塵低眉,想起她在雲嶺時就空了的耳垂。

原來,他所不在的那些年,他的女孩已經有了新的守護者。

這本該是件好事。

江離塵卻覺得胸口一陣酸澀,不是特別難受,便似有一根細長的針,在他心頭紮透了,再仔細轉了個圈。

隔了有會,他臉上才重新有了笑容,不着痕跡換了話題:“她為何改了名字叫挽容?”

洛洛瞪大眼睛:“你連她改過名字這事都知道啦?看來我師姐也挺信任你的。”拿肩頭撞了撞江離塵臂膀,“江大哥,你是不是也挺喜歡我師姐的?”

江離塵滿臉淡定,對方那點套話的伎倆,如何瞞得過他:“你師姐被你形容得這樣好,不是理應人人都喜歡的麽。”

“那是!”洛洛那一點使壞的心思的立馬被帶偏,“我們落月派,從來都是出優秀人才的地方。”

江離塵不着痕跡繞回去:“那優秀如同你師姐,為何仍要改名呢?”

洛洛歪着頭想了想:“我聽師兄說,師姐是師父在一處寒潭裏救回來的。那時候師姐受了很重的傷,差點就活不成了。幸而還是我師父醫術高明,硬是把人給救活了。後來她為了答謝師父,就把姓名全改了。”

“江大哥,你別看我師姐平時不愛說話,好像冷冰冰的,其實我師姐很溫柔。她只是之前吃過很多苦而已……我聽師兄提起過,師姐小時候曾被很壞很壞的人抓去了,那壞人不僅喜歡殺人,還喜歡折辱人,逼着她做過很多她不情願做的事情……”她仍在說個不停。

江離塵的臉色卻突然變了:“她……曾經受過很重的傷?”

洛洛“嗯”了聲:“對呀,剛剛不是說了麽,是很嚴重的傷,我還親眼見過的,傷在脊背,好大一個口子。師父說,她定是逃跑的時候不知在哪裏給割傷的。”

江離塵抿緊了唇。

那天夜裏,他親眼看着她縱身自瀑布上一躍而下。

那片瀑布,他是熟悉的。

底下全是嶙峋尖銳的石頭……落下去的人,縱不粉身碎骨,也在劫難逃……

後來,他循着瀑布在山下找了很久,卻什麽都沒有找到。他曾不甘心的冒險潛入深潭,卻險些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所以……他斷定她死了。

他曾經以為上天會為他在蒼茫生死的長河中留一葉扁舟,卻沒想到他會親眼見證那葉小舟的傾覆。

他一直以為,是江絕之把她逼到恐懼的邊緣。他拼了命去煉蠱,不惜一切代價要殺了江絕之替她報仇。

如今看來……他找的人也不完全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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