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當天夜裏,王府內宴席大開。

親朋遠客各自按輩分職務列席。底下丫鬟婆子站了滿地,喧鬧異常。

酒過三巡,各人輪着安席,又來祝酒。

一頓飯人來人往,酒杯幾乎不曾離手,真正能吃下肚的東西反倒不多。

完席後照例是要觀戲放花燈的。

只因今日是小年節,故唱的便是《姜子牙斬将封神》、《十八羅漢鬥大鵬》等熱鬧戲文,倏爾神出鬼沒、揚幡過會,鑼鼓喧鬧之聲遠聞巷外。

王妃頗喜洛洛單純,又看她喜歡熱鬧,便令她多點一出戲。

謝挽容不愛聽戲,被這鑼鼓铿锵吵得太陽穴隐隐作痛,只略坐了坐陪席,便抽身離去。

一路上頗有些叫不出名的親戚訪客,不遺餘力奉承阿谀:“好熱鬧的戲,別家是斷不能有的。”

“光這幾臺戲,便有王府氣派。”

謝挽容随意應付着。

衆丫鬟小厮們知道,戲臺一起,必是晚間才散,便都稍作松怠,各自猜拳行令,百般作樂。更有些膽大的,私自散了,抽空去會賭、到親戚家吃茶,或嫖或飲。

謝挽容在府上的時間不長,又向來不管事,底下的人見到她都不十分害怕,多半行個禮,仍是各忙各的。

謝挽容忙了一整日,好不容易逃出這人聲鼎沸之地,剛想回房歇一歇,想起小年夜裏,竹樓那邊怕是無人送飯,又改變主意,轉往別院去。

竹樓倒是清淨,四周仍是幾株秀竹,一束臘梅,沒有過分奢華的燈飾與年畫。

兩層閣樓透出暖色單調的光。

靜得實在有些過了頭。

謝挽容在樓下站了會,想起午後丫鬟們折紅梅裝點居室,便也順手折了枝臘梅。

江離塵還未沒睡去。他手中握筆,獨自一人披着大氅端坐在案桌前,不知在描畫着什麽。

熊貓兒趴在他腳邊,似已經睡着了,尾巴卻仍在一下接一下的輕掃。

謝挽容取了點水,将臘梅插在只青瓷雙耳瓶中,着眼過去,飯桌上的桌布仍是她午後着人來換的那一張淺紫流蘇的。

心中忽有些內疚,無論如何,小年夜叫人挨餓,都不是件厚道的事情。

“今夜忙得昏頭了……竟忘了叫人往你這裏送飯。”

江離塵聞聲回頭:“師妹怎麽來了?”

謝挽容往香爐中加了一塊香餅:“我不來,你就打算餓到明早了?”

江離塵一怔,以畫筆輕支着下颌:“我以為師妹府上節儉,每天只用一頓飯,雖有些不慣,但也懂得入鄉随俗。”他說話時眸間帶笑。

謝挽容明知他在調侃,摸了下桌上的茶壺,也是冰的。

江離塵又道:“我以為師妹這會應當仍在聽戲。”

謝挽容奇道:“你怎知今晚有戲?”

江離塵起身推開紗窗:“你聽。”

梨園那頭,恰是全戲高潮,轟然間人聲大作,鑼鼓喧天,滿堂喝彩。

江離塵半倚着窗棂,細辨戲文。

“這一段是封神演義,姜子牙封神那一出,熱鬧得很。”

謝挽容聽得那铙钹铿锵之聲,便覺心煩:“你喜歡聽戲?”

江離塵悠然道:“那要看是什麽戲了,似這樣鬧騰的戲,我從前便不喜歡。”

謝挽容重新關上窗,瞬間的寧靜讓她忍不住松了口氣。

“現在呢?”

“現在……”江離塵眨眼,挑起的一彎唇角像鈎子,眼睛裏似乎也有鈎子。“那就要看同誰去看了。若是與師妹一道,那便不論什麽戲,都是可以看的。”

他病中的打扮向來懶散,況料着夜間不會有人來,縱是過節也不曾好好挽發,又赤了雙足……

謝挽容這才細心留意到他的打扮形容上,不覺皺了眉:“那倒可惜了,我什麽戲都不愛看。”

江離塵仍是笑,并不失望:“沒關系,師妹想做什麽,我都願意陪着。”

謝挽容累了這一整天,已無心思同他說笑,背過身去斜坐在凳子上:“這屋子裏炭盆燒得再旺,你也應當把鞋襪穿上。入了寒氣,又費一番周章。”

她聽到身後動靜,料想他是在穿鞋。

“今天,我母親說想要來看看你。”

江離塵一怔。

謝挽容又道:“我推掉了。”

江離塵套好了鞋襪,淡然一笑。

“少添點麻煩也好。”

“倒不是麻煩。”謝挽容轉過身去,指尖輕揉着眉心,“今天下午溫銘來過,我母親相當不喜歡他。”她輕嘆口氣,也不知自己為何就與他說了真話。

江離塵挑了挑眉:“哦?”

謝挽容臉上頗有愁容:“母親大概是因為他誤傳消息一事,對他有所誤會。說他品行不太好……”

江離塵出乎意料:“王妃是個明白人。”

謝挽容只當他是幸災樂禍,看了他一眼:“母親看人眼光向來很高,溫銘雖誤傳了些消息……但至少是個懂禮的。她若是見到你……”

江離塵眸中閃爍着光:“原來,師妹是怕我不懂禮數,得罪了王妃?”

謝挽容輕嘆口氣:“畢竟她才是真正的家主,母親待我極好,我也不能太過違拗她的意思。”

江離塵笑道:“師妹放心吧,我不會惹王妃生氣。”

謝挽容無語。

這人保證,她可不敢信。

随口問道:“你剛在畫什麽?”

江離塵拿過張白紙,不慌不忙蓋在尚未完成的畫作上:“這畫還未畫完,待完成後,定然第一時間請師妹品鑒。”

謝挽容看到他身側仍鋪開了幾幅已完工的畫,走近去看:“你懂畫?”

這三張畫,一張畫的是庭前臘梅,一張畫的是院中翠竹,還有一張畫的是趴在暖爐附近抱着毛線球的熊貓兒。

畫中筆法各異,畫作卻都十分靈動,栩栩如生。

江離塵淡然笑道:“午後無聊,聊以打發時間。”

謝挽容細看着那些畫,上面墨跡未幹,顯是成畫不久,心頭微微一動。

她拿過一張紙,就着他未幹的畫筆,在上面胡亂塗抹起來。

江離塵以為她要作畫,便湊近了些,看她并未反感,這才低頭去看她畫的內容。

只見上面幾條彎彎曲曲像蚯蚓般的線,又有一大團紅色顏料。

江離塵正尋思她是不是打算畫一幅山水畫。

謝挽容已然收筆:“你覺得如何?”

江離塵愣了愣神,恍悟過來,這是要他點評。

“師妹的畫風格顯著……”

謝挽容反問:“你不覺得眼熟?”

江離塵毫無底線在誇:“若說眼熟,吳道子便也是這樣的風格。”

謝挽容面無表情:“吳道子畫的是人物畫。”

“那師妹這幅……”江離塵嘗試去猜,卻終是放棄了,“還是請師妹指點一二。”

謝挽容道:“這是靈芝赤蛇,是你畫的。”

“我?”江離塵愣住,顯然沒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

謝挽容深深看了他一眼:“想來你是不記得了。當初在天刑教時,你常讓我幫你找各種毒物,有一次,你着人送了張畫過來,讓我幫你找靈芝赤蛇。”

江離塵細想了想:“我記得。”試探着問,“我畫得不好?”

“那幅畫,便是我現在畫的樣子。”

江離塵怔了怔。不知是她畫工太過尋常,還是畫在中途出了什麽問題。

謝挽容執筆,又在空白處畫了一條蛇,模樣雖然并不十分傳神。但蛇的特征形态突出,至少能令觀者一眼看出是蛇。

“我雖不會畫,但也不是故意抹黑你。”

江離塵點頭:“我自然是相信師妹的。”身子略傾,“所以,那一次沒找到?”

謝挽容道:“按圖索骥也得先有像樣的圖。”

“我罰你了?”

“挑了一個月的柴。”

江離塵沉默,忽輕笑出聲:“這麽說,師妹是找我秋後算賬來了?既是如此,那……我與師妹賠個不是。當年是我畫工不好,令師妹受委屈了。”

他說完,便真的長身而起,對着謝挽容一揖到底。

謝挽容若有所思。

自始至終,江離塵眼底清明,一派從容。

無論是誰,要直面自己曾經做過的壞事,都或多或少,會有情緒上的變化,或是內疚,或是激動,或是詭辯否認。

似這般坦然認錯的,确實不多。

江離塵這人,若非臉皮太厚,或許就是……

謝挽容輕描淡寫,轉移了話題:“眼下年節将至,你若會畫,不如畫幾張年畫,看着也喜氣。”

江離塵臉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年畫……與這些畫不是一個畫法。”

謝挽容不太懂畫:“什麽不一樣?”

江離塵不答,只笑道:“沒什麽,我可以學。”

謝挽容又道:“過幾天,我挑兩個人過來這裏照看一下你。”

江離塵沒什麽意見。

小年過後的,接下來每一天,打掃、祭祀、采辦、慶典,忙忙碌碌至少要等到過了正月十五才會消停。

謝挽容收起剛才那張塗鴉,又把用過的畫筆放入盛滿清水的瓷盆內洗淨,再替他瀝幹挂好。

“晚些時候,我會抽空替你把顏色補全。或者,你與我去一趟古硯齋。”

帶着顏料的畫筆融入清水,色彩在水中一縷縷的散開。

往事雲煙紛擾,卻又都有跡可循。

他當然記得,當初那幅畫,他是交到了誰的手裏……而畫的本身,也不是那一團顏料的模樣。

“師妹……”片刻的走神後,江離塵輕喚出聲。

他忽然有種沖動,想要告訴她一個真相。

短暫的猶豫後,那些即将出口的話卻仍是被他很好的困在喉中:“沒什麽……師妹,我餓了。”

謝挽容一怔,才又想起他未用晚膳,正想去小廚房看看有什麽食材,心念一轉:“你跟我來——”

兩人從後門出,行了不到一裏半的路程。

眼前的路越走越偏。

江離塵腳步慢下來:“師妹要去哪裏?”

“你跟我來就對了。”謝挽容帶着他,又轉過兩條巷子,前方是一道死胡同。

胡同裏頭支開一個小攤,鬓發斑白的老人慢騰騰的收着碗。

今夜是小年,他的生意不太好。

況夜又深了,食客都走得差不多。老人一邊收碗,一邊嘆氣,準備連攤子也一塊收了。

“果然還是在的。”謝挽容難得綻出笑容,上前兩步,“大叔,先別收鋪子。”

老人回頭:“兩位是要買湯?”打量着他二人的衣冠打扮,“二位公子小姐府上何處,我這也要打烊了,把湯給您二位送府上去,也別腌臜了二位的衣裳。”

“不必。”謝挽容擺手,取出小錠銀子,“我們就在這裏,買你兩碗牛肉湯。”她說完,拉着江離塵往一張桌子坐下。

老人低頭看了下銀子:“小姐這錢給得有點多了,小店怕是找不開。”

“那就不必找了。”謝挽容回頭,對他笑了笑。

她似乎心情極好,嘴角始終帶着個淺月般的彎兒。

肉湯很快上來了。

濃稠的湯汁帶着藥香味,牛肉已被炖得糜爛,加上面筋、香菌等物,又撒上蔥末。

謝挽容用勺子把湯攪勻,輕抿了口:“味道一點都沒變。”

江離塵有些詫異:“師妹常來?”

老人見她銀子給得多了,又特地切了盤醬牛肉送過來。

謝挽容道了聲“謝”,與江離塵說道:“小時候和其他小夥伴一起,進宮裏陪着公主念書,聽太傅講課,一下午昏昏欲睡,等到散了學,便都是放風的時間。這個地方隐秘,一時半會兒不會被尋到,我們就躲在這裏買湯喝,商量着明日怎生逃課。”

“這家店的老板很聰明,冬天有溫熱的牛肉湯,夏天又有冰鎮的酸梅湯。”

“是嗎……”江離塵勉強動了動唇角,輕聲笑道,“我竟不知道,原來這個巷子如此熱鬧。”

謝挽容随意閑聊:“宮裏那個韓太傅說課實在無聊,又古板。說的什麽內容多半記不清了,唯有這裏的湯,印象深刻。”

江離塵點頭:“韓太傅其人确實讀過很多書,若說滿腹經綸也不為過,只是他本人授課的本事卻不高。”

謝挽容正要應“是”,忽覺得不對,擡頭看了他一眼:“你怎麽知道的?”

江離塵喝了口湯:“聽師妹的講述,猜的。”

謝挽容指了指圍牆:“這胡同過去,背面就是當日宰相鄭公的大宅。從前在這裏喝湯,還能聽到裏頭的琴聲。”

江離塵拿碗的手微微一抖:“琴聲?”

謝挽容點頭:“聽說,是鄭家那位公子的琴,彈得極好的。那時候,我父親時常對我說,宰相鄭家的公子年紀輕輕便文才出衆,日後必是國之棟梁。我很好奇,又有些不服氣,便曾翻過圍牆,想看看父親口中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到底是什麽模樣。”

江離塵放下勺子:“那師妹,見到那個人了嗎?”

“沒有。”謝挽容微搖了搖頭,“他在屋內彈琴,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後來,那裏便再沒有琴聲了。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問父親為什麽不再有琴,父親只是嘆氣。我又央着小厮帶我過去看,卻見門上貼着封條。我以為他們只是搬走了,卻不知道那個會彈琴的人什麽時候能回來……”

她說到這裏,江離塵的肩頭猛地一顫,低頭咳嗽起來,也不知是不是被這辛辣的肉湯給嗆到了。

謝挽容繼續說道:“後來,我但凡經過,便會不抱希望的往那裏看上一眼。九歲那年上元節同家裏的小厮丫鬟們出來看燈,我借口來這裏喝牛肉湯,實則是想看看,那位彈琴的公子哥兒究竟回來了沒有。”

江離塵輕道:“……他,想必是不會回來了。”

“是啊……”謝挽容低頭,看着碗底濃濃的湯水。

一輪月倒映在湯水當中,晃晃漾漾的,經不住觸碰。

謝挽容把勺子伸到月亮裏,假裝把月亮舀起來:“可那一次,我卻分明聽到了宅子裏有動靜。我瞞着那些跟随我的人,悄悄溜進宅子裏……然後,就被江絕之抓走了。”她說到這裏,聲音戛然而止。

往後都是噩夢……

她從來不抱怨,卻不代表她沒有過後悔。

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那些封條意味着抄家,裏面的人早已被一道聖旨,賜了個滿門抄斬。連同她曾經最喜歡的琴一起。

在某個蟬鳴的夏日裏,清涼的胡同巷子中,一牆之隔,女孩仰望着牆頭的垂柳,聽着叮咚的琴聲,捧一碗涼粉,驅散了燥熱。

那樣畫面,早已染了血,終歸只能出現在夢中。

謝挽容一聲嘆息,将碗底的湯飲盡,擡頭,看到江離塵無聲坐在那裏,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的石像般失神。

一縷鬓發悄然滑到碗底,浸入湯水當中,他也渾然不覺。

“江離塵?”謝挽容伸手,在他眼前輕晃了晃。

江離塵擡眼:“師妹?”

謝挽容拿開他掉進湯裏的一縷發,用自己的手帕擦去上面的湯漬:“你也太不小心了。”

江離塵目光從她的手慢慢移動她的臉上,微動了動嘴角,似想說什麽,卻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回去吧……”

“你吃好了嗎?”

江離塵點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應了句什麽。

圍牆那邊,忽傳來陣奇怪的風聲。那風聲很大,嗚嗚的一陣接一陣,便像是有人在哭。

賣肉湯的老人臉色變了:“糟糕!時辰到了。”他慌慌張張收拾起四周的桌椅板凳,“公子小姐,你們也趕緊走吧——”

謝挽容奇道:“怎麽了?”

老人指了指那堵圍牆,滿臉諱莫如深:“那頭……是裏邊的人,回來了。”

謝挽容一怔:“裏邊的人?你說鄭家?”

老人馬上擡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咱們都知道,當年鄭家冤啊。後來,案子不也翻了嗎?……可這死去的人活不過來了呀……後來,他們就天天在裏面哭呀。每到這個時辰就開始……”

謝挽容皺了皺眉:鬼神之說不可信。

“只是風聲,莫要胡說。”

老人還在絮絮叨叨說着宅子裏鬧鬼的可怖之事,什麽有好事者溜進去看,結果七竅流血死在院中等等。

江離塵忽厲聲喝止:“你閉嘴!!”

他身子前傾,一瞬間黑發亂舞,像是随時會沖上去,把這個羸弱的老人輕易折斷。

謝挽容一驚,從未見過他有如此狂躁的時候,忙雙手按住他的肩頭,不令他有所動作。

“怎麽了?!”

江離塵一怒過後,便即恢複平靜,只是臉色異常難看:“師妹,我們快走吧。”

他不等謝挽容回應,直接扯了她的衣袖疾走。

經過那賣肉湯的老頭身邊時,他腳步微頓,略略颔首,算是致歉。

老頭早已駭得失去言語。

謝挽容被他拉着,緊跟着快走了幾步,隐約覺得不對勁。

出了巷子,江離塵松開她的衣袖,飛快轉過街角,而後驟停。

謝挽容追上去。

江離塵一手扶着牆,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開始躬身喘息。

他的喘息聲很急,整個人慢慢蹲身下去,幾乎要蜷成個蝦米。

謝挽容試探着去喚他:“江離塵?”

沒有回應。

她上前去按他的脈門,發現他手心俱是冷汗,連指尖都在顫抖不已。

“你怎麽了?身上不舒服嗎?”

江離塵搖頭,推開她的手,好不容易才把氣喘勻了,吐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謝挽容沒聽明白:“不信什麽?”一下恍悟,“你在疑心适才那長者說的話?”

江離塵霍然擡頭:“我沒有疑心!那本就是沒影的事!!”他聲量倏地拔高,又意識到不對,抿緊雙唇。

謝挽容靜默片刻:“你是在害怕嗎?”

江離塵沒有答話。

夜風清寒,吹在人身上漸冷。這歲末的風并不溫柔,入夜之後便異常刺骨。

月光慘淡,為大地覆了一層白霜。各種建築拉開長長的影子,扭曲了身形,便似……眼前這人正極度恐懼的“鬼”。

謝挽容原地站着。

她年幼時也曾真實的怕過鬼。

尤其在她第一次動手殺人之後。她也曾經沒日沒夜的做噩夢,曾經一到晚上就擔心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會無休無止的纏着她……

可她終究還是克服下來了。

天刑教的人,沒有誰手上是沒沾過血腥的。但是,又有誰是真正心甘情願去殺人?都是求生存罷了。

她以為似江離塵這樣的人,必定是早已習慣血腥的,卻從未想過他會怕鬼。

她想上前,教育他一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或者給他灌輸一番“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讓他好好反省自己。

然而,她卻都沒有。

她看到了一雙充滿痛苦的眼睛。

他從來都很會作戲,卻在這一刻暴露出了他內心深切的恐懼。

謝挽容嘆氣,在某個瞬間,那本該讓她覺得是報應的一件事忽然讓她産生了憐憫。

無論如何,怕鬼……總歸是一種對生命的敬畏。

總比殺人如麻,冷血無情來得好。

“好了,別怕。沒有鬼……”她輕拍着他的肩頭,“你聽,風停了。”

江離塵沒有回話,他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下。

曾以為心如磐石。

胸前有裂骨之痛。眸中的顏色一變再變,終是冷了下來,化作一潭死水。

謝挽容感覺到他的呼吸的變化:“你好點了嗎?”

江離塵深吸口氣,所有的凄然哀絕又被他重新藏在了雙眸底下。

清亮卻也空洞。

“我累了。”他輕聲道。

謝挽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涼津津的全是冷汗。

“六合之外,聖人不言。鬼神之事,純屬無稽。其實,你也不必那樣害怕……”她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去安慰眼前這個人。

江離塵臉上一片漠然,顯然并未留意她的話。

謝挽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鄭公生平為人和善,縱是在天有靈,亦會福澤世人,不會擾民的。适才那只是風聲罷了。”

她的語氣始終是淡淡的,沒有太多波瀾。然而她的話卻是溫暖的。

隔了有會,江離塵展平眉眼,低聲道:“師妹,你能抽空,陪我去一趟佛堂嗎?”

謝挽容遲疑片刻,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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