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廊下鳥語啾啾。

幾個小丫頭新添了了鳥食。畫眉鳥婉轉歌喉,在籠內縱躍。

一只綠皮鹦鹉呼喇一聲拍響翅膀,學着人語:“小東西,小東西!”

謝挽容瞪了它一眼:“你要死了,扇我這一頭灰!”

那鹦鹉學舌:“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謝挽容:“……”恨恨的咬牙,又不好跟一只鳥計較。

身後,江離塵輕笑一記:“師妹還跟一只鳥置氣?”

謝挽容回頭瞪了他一眼:“……你手上還疼嗎?”

江離塵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沒太大感覺了。”

謝挽容情知那一鞭子打得不輕,又看到他手背上皮肉外翻,仍在滲血:“适才……多謝你了。”她頓住腳步,認認真真與他行了一禮。

江離塵一怔,随後失笑:“師妹為何忽然對我行此大禮?”

謝挽容低眉:“無論如何,我不該動手,若非你攔下這一鞭子……”

江離塵淡淡言道:“自古主子教訓奴才,莫說是抽鞭子,便是拿腳踹,或賣或殺都是有的。似那樣的刁奴,師妹已經是寬仁了。”

謝挽容搖頭:“什麽奴才不奴才,她不會武,年紀又大了……我這一鞭子若打實了,可就真大錯特錯了。”他手背上的鞭傷刺眼,“前頭不遠便是我的卧房,你略站一站,我取藥箱來。”

若是以往,她說不定會把人迎到房中去,只是剛被趙大奶奶那一頓說,實在不願再惹什麽是非。

原以為外頭的閑言碎語,早已經習慣了,卻沒想到家裏也是一團亂麻……

來自同一個府上的算計,遠比江湖險惡多了。

江離塵斜倚着廊柱,望着半天赤紅的火燒雲。

庭前一株梅樹僅餘下數朵梅,蕭疏枝杈上面綴了許多細小花飾。

這些樹,無論底下如何盤根錯節,外表均是樹幹筆挺,恰如國事與家事,面上不顯波瀾,底下暗湧不斷。

江離塵一指撫在節粗糙的梅枝上,花若開好,免不得被折,若開不好,又總會被世人無端裝飾。

內閣的門輕開一扇,謝挽容捧着藥箱走出來。

江離塵目光收回:“師妹。”

兩人就着欄杆榻板坐下。

謝挽容打開藥箱,從裏頭衆多的藥盒子中選出一個。

“手給我看看。”

江離塵一手支撐着下颌,另一只手從容伸過去。

他病中瘦得有些脫相,手背更為沒有一點多餘的肉,這一鞭下去,已隐隐能看到骨頭。

謝挽容眉心緊蹙:這一鞭,若是真抽在了那婆子的臉上……

她輕輕搖頭,她向來懂得收斂脾氣……今日怎會如此沉不住氣?

閉上眼睛,回想起趙大奶奶與那些婆子們的嘴臉,胸前仍是一陣燥熱。

想到這偌大的王爺府,生活看似平靜,人人豔羨,卻是每個人都在為各自的利益彼此算計,相互傾軋,就連王妃……

謝挽容長嘆口氣。

她不願管這些事,然而這家裏裏外外許多事情,終歸有一天,要落到她頭上來。

這府上數百口人,要吃飯要生活,并不是她一句不愛朝堂,向往江湖便可以解決的。

想到往後歲月,謝挽容一時神思恍惚。

江湖與朝廷歷來沒有界限,卻又彼此互不侵犯。

如今,父親招婿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便是要尋個人替他照看這份家業。

然則,她既不願被家業規矩束縛,又怎能奢求別人替她做。

她這頭握住江離塵的手長籲短嘆。

“師妹,師妹?”一聲低喚,将她生生拉了回來。

謝挽容擡頭,才發現自己走神了:“……這傷口……我給你上點藥。”

江離塵見她自始至終愁眉不展,只道她仍在為恩賞之事氣惱,有心要逗她一笑:“師妹這麽握着我的手,相顧無言,我還以為師妹是有什麽心事,定要與我一訴衷腸。”

謝挽容:“……”丢開他的手,去開藥盒。

裏頭是淡紫色的一層膏藥,帶着點蘭花的幽香。

謝挽容以指腹挖了一點藥膏,輕抹過他傷口的邊緣。

江離塵并不喊疼,垂眸專注看着她眉心的刻痕,不時故意倒吸口涼氣。

謝挽容動作微頓,又放輕柔了許多。

“有這麽疼?”先前更重的傷,他都從未哼出過一句。

江離塵眨眼,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确實是疼,師妹不信,可以自己看看。”他可憐兮兮的伸着手。

謝挽容:“……”這個傷口,确實看着吓人,“我的紫極膏是治傷聖藥,過一夜就好了。”

“那這一夜未過之前,便還是疼。”

謝挽容心虛道:“疼便疼了,難道還不能忍一忍?”

江離塵略略傾身,把臉枕在欄杆一側的手肘上:“師妹說要忍,自然是得忍一忍了。”

謝挽容正要拿白紗,替他包裹起傷口,看他這般舉動,又道:“你怎麽了?”

江離塵頭也不擡:“我聽師妹的話,在忍啊。”

謝挽容:“……”終于忍不住道,“真有這麽難受?”

江離塵雙肩顫抖,分明笑出了聲:“自然不是那麽難受,我逗你的。”他好整以暇看了眼自己已纏上白紗的手,“這點傷算得了什麽,先前在天刑教內,再重的傷也照樣挺過來了。”

謝挽容聽他驟然提到天刑教,瞳孔一縮:“那個地方的事情,在這裏便不要提了。”

江離塵話剛出口,也是警覺,生怕她一下又記起了溫良玉這人,趁機追問。

謝挽容仍是低眉,小心為他手上纏着白紗。

恍然間看到他右手掌心有許多刻痕。

這些刻痕雖淺,數目卻極多,足有二三十道。重新愈合的傷口皮肉難看的突起,看顏色卻是有些年頭了。

“那是什麽?”

江離塵不動聲色,收攏手掌:“沒什麽。”長袖一動,重新蓋過手背,他眼底微光一閃而過,“師妹這院裏的梅花種得可真熱鬧。”

謝挽容目光随着他的話,移到跟前幾株梅樹上:“嗯,園中花匠打理得細致。”再次垂眸,看到他腰帶上有一點彩色漏了出來。

那是貨郎包糖用的糖紙。

“你随身還帶着糖?”

江離塵一怔,笑着從腰帶裏的幾顆糖拿出來:“師妹眼神真好。”

謝挽容淡道:“倒不是我眼神好,只是這花花綠綠的糖紙,與你這身衣裳不搭。”她閑聊一陣,倒是放輕松了些,“看來你真的很喜歡甜食,倒跟個孩子似的。”

江離塵笑得雲淡風輕:“習慣了。我從前那小妹子最愛吃糖,因此随身帶着糖。後來麽……”他語聲頓在了這裏,意味深長的一笑,卻沒了下文。

謝挽容記得他先前提過那小妹子:“你的妹妹……嗯,她也在天刑教裏待過?”

江離塵微搖了搖頭:“沒有。她沒有在那裏待過。她在我入教之前,便已經死了。”

謝挽容抿了抿唇。

這些事,大概便是他心裏的一道疤,她想問她為何而死,卻終是不忍心再去揭他已經結痂的疤。

她忽然發現,她對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無所知的。包括他讀過書,他會畫,他曾經有妹妹……有屬于他自己的過去……

伸手拈起一顆糖,她想起他曾經怕鬼的模樣。

因為害怕,所以才會在佛堂裏忏悔。她理所當然的這樣聯系起來。

“你帶着她喜歡的糖,便也帶上了你對她的牽挂。你把糖吃下去,她便會知道你仍然記挂着她。所以,你不必去怕鬼。我們逝去的親人,都會化作天上的星辰,仔細的看着我們,守護着我們。懂麽?”

她剝開糖紙,把一顆糖遞過去,話語中少有的溫柔與耐心。

江離塵怔了怔:原來,在她眼裏,他是怕鬼的。

伸手接過那塊糖,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卻笑不出來。

很多年前,他曾效仿前朝孟郊白樂天那樣的風流名仕,在冰天雪地中苦求一個字,那時候,也有一個人,掂着腳塞給他一塊糖。

她說:“哥哥,你別蹲在雪地裏了,吃糖呀,吃了糖就會作詩了。”

那時候的他只顧惱她胡亂闖進來,擾了他的思路……待得他反應過來,拾起那塊沾滿雪粉的糖,她卻已經抽抽搭搭的跑了。

她說,哥哥是壞人。

往事掠過心頭,他笑容漸而苦澀起來。

忽聽謝挽容學着他的語氣,冷聲道:“以奴欺主,以下犯上……呵,這些詞,你究竟是怎麽想出來的。适才聽你說這話時,倒覺得你比官家的少爺還要有排場些。”

江離塵擡眼,眼底一點宛若針尖大小的哀痛,頃刻間蜿蜒成了笑。

“師妹這是在調侃我?”

謝挽容道:“我說的是實話。我雖不知你為何投身江湖,但你似乎比我更适合,生在這些鐘鳴鼎食之家。”

江離塵眸中笑意點點:“師妹說得如此誠懇,難道是想替王爺……招我為入幕之賓?”

他本想說招婿,卻在中途改了口。

謝挽容看了他一眼:“我想給你換一張藥方。”

江離塵不解:“換藥方?”

“之前,我師父怕我所練的毒功終會反噬,曾給我一張藥方,在不損內力的情況一點一點幫我把體內的積毒去掉。從明天開始,我給你換那張方子。”

謝挽容飛快說完這句話,不等他反應:“作為交換,你幫我一個忙。”

片刻愣神後,江離塵噗嗤一笑。

謝挽容眉心微凝,似有幾分緊張:“你笑什麽?”

“我笑師妹的行事,是愈發的聰明了。”他眸中笑意盎然,“往後,師妹有事不妨直說,即便沒有交換,我也會幫你。”

謝挽容耳根通紅,猶豫片刻:“明早,你陪我去一趟快活林。”

江離塵一怔:“快活林?”疑惑:汴京什麽時候多出這片林子?

謝挽容低聲道:“是甜水巷裏的快活林。”

“……”霎時間,江離塵的神色由疑惑轉為驚訝再轉為好奇,剛要開口。

謝挽容摔過去一封信:“你自己看。”

江離塵拆開信箋,只見那是一封用剪字的方法湊在一起的信,上面的字大小不一,筆跡各不相同,顯然是從不同的書上剪下來的:三日後,未時末,快活林內恭候大駕,如無()外,切記勿來。

江離塵皺了皺眉:“勿來?”

謝挽容湊過去看了一眼:“應該是‘務來’吧。這封信是安樂侯叫人送來的,他向來懶得寫字。他約莫是要說‘如無意外,切記務來’,這次,估計又是剪的字帖或是名畫上恰好沒有這兩個字罷了。”

江離塵淡然一笑:“倒是有趣。”

謝挽容無奈:“他約人的方式向來如此,也不管對方是否情願。”

“師妹不情願?”

“你覺得我應當情願麽?”

“為何不拒絕?”

謝挽容搖頭:“你不了解他這個人。若不去赴約,他便是要登門的。”

江離塵挑眉:“師妹怕他?”

“倒不是怕……兩年前,他邀我去禦花園水池裏釣烏龜,我沒去。結果他登門送了我家半塘的青蛙,還美其名曰‘聽取蛙聲一片’。去年六月,他邀我去宮裏鬥鹌鹑,我尋個借口躲了,結果他便親自給我家裏送了三千只蛐蛐,還特意給我附了兩句詩‘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這麽看來,這位安樂侯,心思也巧。”

“他的心思,從來就是落在這些玩的事物上。不過說來,他人倒是無甚架子,也算親和。因此,這些惡劣的喜好,便都忍了他了。”

江離塵若有所思,輕點了點頭:“那,依着師妹的意思,是要我替你去了?”

謝挽容不語,許久才喃喃道:“他那性子……我倒也不十分放心你獨自去……”又怕安樂侯不滿她找人頂替,另想出什麽花招,“容我想想,明日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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