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當天夜裏,謝挽容做了一個夢。

夢裏仍是被囚在天刑教的歲月,正值盛夏,漫天的螢火蟲在山頭胡亂飛舞,天懸星河。

“師妹——”溫潤如玉的少年垂眸,笑意盈盈,遞給她一顆糖。

“良玉哥哥。”年幼的謝挽容微踮起腳尖,替他拿掉鬓間沾着的草屑,“你又偷偷下山給我買糖了?”

“嗯,編了個謊就下山去了。”

“大師兄這麽聰明,你是怎麽每次都能瞞過他的?”

少年笑而不答:“吃糖吧。”

謝挽容伸手去接他的糖,才發現他手上纏了白紗。再次擡頭,月下那少年換作江離塵的臉。

“師妹。”他低低一聲喚,螢火蟲瑤光亂舞,映出他唇邊笑意如水。

謝挽容怔了怔,卻沒有拒絕他手裏的糖。

甜的味道在舌尖綻開了。

她微閉着眼,恍然又聽聞剛入教時,江離塵半是張狂半是得意的那句訓話:“在這山上,你們沒有胡亂行動的權力,除我之外,誰都不得下山。誰若要壞了規矩,我就殺誰!”

睜眼醒來,天已半亮。

謝挽容好一陣茫然。她想不明白夢裏,她為何最終拿的是江離塵給她的糖。

溫良玉……

那個始終着一身青布衣的少年,他還好嗎?他此刻會在哪裏?

謝挽容明知道,她現在已經擁有了開口逼問他下落的權利,她也并沒有忘記她與江離塵之間的約定。

究竟,她還在等什麽?

她忽然有些恐懼。

她怕問不出答案……又怕問出了答案。

橫豎已經是睡不着,謝挽容索性起身,自行到井邊打水洗臉,順便練了套劍法。

房裏的丫鬟們早已習慣她這樣的作風,都不來打擾,仍是各睡各的。

此時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

謝挽容練會劍,不知不覺又想起些往事來。

一只覓食的麻雀,搖頭擺尾,縱到樹上去啄樹上挂着裝飾用的紅果。

謝挽容劍鋒一掠,它便飛了。

這一劍低了。謝挽容暗想,心頭突地一跳,急忙收劍。不知不覺,她竟把天刑教的武功招式使了出來。

幸而左右無人。

謝挽容抹了把額角的汗,恍然記得那年冬雪滿崗。手執鬼頭杖的少年滿臉嚴肅,指着她的臉:“這一劍低了。說了多少遍仍記不住!明日便要試劍,還練不好你便不用去了,到柴房裏劈柴去!”

她恨他,便是因為他從來都是這樣重罰她,支使她去做這些雜事,不留半點情面。

說起來,天刑教的每一次試劍,她都因為各種理由被罰而錯過。

謝挽容重新打了水來洗臉,撲面而來的清涼讓她渾身每一個毛孔都不由自主的收縮起來。

洛洛兩天前接到葉非衣的來信,出城接人去了。

算時間,這兩人最晚明天也該回來了。

約好的每年都在一處過年,今年聚在汴京……想必比以往都要熱鬧。

此時日頭升高,陽光透過疏朗的枝杈照下來。

院裏的雜役小厮打着哈欠,提着掃帚出來掃雪。

房內的丫鬟們吹熄亮了一夜的燈,挑起暖簾開始給廊上的雀兒添水喂食,又有澆花煮茶的,各有各的忙碌。

謝挽容不必上妝,房內的丫鬟們就少了一樁伺候的名目,倒比別處輕松些。

早飯擺在了廊橋水榭那邊。

謝挽容昨兒剛與趙大奶奶一房吵過架,今日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樣子聚到一處去用飯的。

她不慣說謊,又懶得找借口去推,便索性躲到別院去。

愈發把個在飯桌上等了半個時辰的趙大奶奶氣得牙癢。

別院內炭爐燒得正旺。

謝挽容那日随意折回來的幾枝臘梅不知何時被移到了床頭的玉瓶裏,香氣四溢。

竹樓裏已經擺起了早飯,謝挽容踱步走上二樓,但見門上左右兩側均新貼了有畫,一幅畫的是熱熱鬧鬧的千鯉圖,另一幅則是個抱着蓮藕的小女孩。

小女孩長得清秀可人,倒不如年畫上的那樣胖乎乎的可愛。

門內有丫鬟打着簾子走出來:“姑娘今日來得早,公子才剛起來。”

謝挽容聞言,便不再往裏走,只站在門口看畫:“這畫是新的?”

小丫頭點頭應“是”,又道:“這是公子新畫的。公子說小姐日前讓他畫的年畫,他還未學會,便先畫了這兩張充數,等他學會了,畫成了,再給小姐送去。”

謝挽容當日只是随口一說,不想竟給他點了條生財之路,頓覺有些好笑。

內閣中,江離塵整理好衣物,信步走出來:“師妹來得這樣早?不是說好的未時末?”

謝挽容經他一提,才想起今日的甜水巷之約,擡頭看了他一眼。

許是光線的作用下,這人眉眼線條中均似染上了不少風情,意态從容。

恰似官場失意,流連花街柳巷的多情才子……暖簾一挑,眼眉略勾便極盡風流……

“師妹?”

謝挽容收住神思:“昨日吵了一架,今日不想見人,往你這裏躲一躲,順便蹭一頓飯。”

江離塵一愣,唇邊笑意如花綻放:“倒是稀客了。我平素早飯用得清淡,可不知道師妹習不習慣。”

謝挽容想起他病着的時候,每日晌午未見起身,暗道:你平日裏哪是用得清淡,那是根本不用早飯。

掃了眼餐桌,上面只有白粥小菜,果然是清淡得不能再清淡了。

轉頭去問那負責舀粥的丫頭:“公子往日早飯便是這樣?”

那丫頭回道:“公子平日裏起得晚,也不叫備飯,今日是特地吩咐了早起,才叫煮了粥的。”

果然……

謝挽容看了他一眼:“你倒挺會替我省事。往日我不來,你就連早飯也省了?”

江離塵捧着粥碗,剛喝一口,聞言便笑起來:“能省則省,我向來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

謝挽容皺了皺眉,他這話雖是調侃,卻聽得她心頭莫名一堵。隔了有會才道:“你喜歡吃什麽?我找人記下了告訴廚房。馬上便是年節了,團年飯你總得與我們一起吃的。”

江離塵頗為意外的擡頭:“師妹不怕我去見王妃了?”

謝挽容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一頓飯而已。要裝出謙和得體的模樣,江離塵有這個本事。”

江離塵怔了怔,随後噗嗤一笑:“師妹這算是在誇我?”

謝挽容神情自若:“你縱不是什麽好人,也總歸是有優點的。誇你一句不必樂成這樣。”

她在粥裏吃到了淡淡鹹味,料想那是下了鹽的。

“若只愛清淡,下回可以往粥裏打幾個蛋,會香滑一些。”

江離塵便點頭,朝一側随侍的丫鬟道:“記下了,下回姑娘來用早飯,記得準備。”

謝挽容:“……”想到馬上就是年節,繁瑣的節禮事項一樁接一樁,怕也沒什麽時間過來用飯。

飯後不宜多動,謝挽容索性躲在閣樓裏看了會書。

江離塵今日倒不作畫了,抱着暖爐,倚在軟塌上發呆。

熊貓兒趴在他膝蓋上,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喵——”一聲長叫,顯然不滿他此刻還不來給自己梳毛。

江離塵笑起來,把它抱到地上,小聲道:“莫要吵,她來了,我便不慣着你了。”

熊貓兒失去了陣地,不滿的大叫起來。

謝挽容合上書,朝它招手。

熊貓兒馬上變節,飛也似的蹿過去。

謝挽容身子略躬,垂下手臂把它抱起。

熊貓兒得寸進尺,攀出半個身子去扒拉她放在桌上的書。

謝挽容忙把書舉起來:“傻貓兒,你也要看書了不成?”

熊貓兒抓不到書,舉着爪子“阿咪阿咪”的亂叫。

謝挽容有心逗它玩耍,邊撓它的下巴邊翻書對着它念起來。

她念的是曹植的《白馬篇》。

“白馬飾金羁,連翩西北馳……”

懷裏的熊貓兒憨态可掬,謝挽容聲音不覺也放柔了,生生把這首本該是慷慨激昂的詩念出了缱绻纏綿的味道。

熊貓兒自聽不懂詩,但被謝挽容撓舒服了,便惬意的眯起眼,配合着節律,一下一下晃動尾巴。

江離塵起先仍是安靜聽着,到後來便不覺随她一同輕聲誦讀起來。

念到最後兩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兩人同時擡頭,透過一架白紗的屏風對望了眼。

江離塵心頭略略一沉,不由自主想起容城縣一役。

師妹只愛看這樣的書……

然則國事……豈是一人之力可以更改的。

這些句子,最容易激發人的熱血,但寫這些詩書的人卻多半是不得志的。

“沒想到,你還讀過曹子建的《白馬篇》。”謝挽容的聲音隔了屏風傳過來。

江離塵微微一笑。

讀過。

年輕時候,建安七子、初唐四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學堂裏積極入仕的汴京少年為之向往的高山仰止。

然而如今細想,這些天縱才華的人,又有幾個得到了善終?

“師妹今日,要與我讨論詩詞歌賦了麽?”

“随意閑聊罷了。你該不會也覺得女子不當看這些書,只需懂得《女德》、《女誡》便可吧?”

江離塵覺得奇怪:“誰與師妹說過女子不當看這些書?”

謝挽容把書一合:“這些話還需說出口?放眼當今,誰又真正認可女子識字讀書。近日來這些訪客,也有客氣問一句讀過什麽書的,我若說得認真,縱他們明面上捧一句‘掃眉才子’,背地裏可沒有不皺眉的。”

江離塵笑了笑:“世俗偏見,師妹向來不會入心的。”

謝挽容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但也想找個真正知心的人。”她無意間一聲嘆,漏出了幾分真實的心事。

江離塵沉默,一時半會竟不能言。

這世間任何事情,但凡他能夠做到的,他都一定會拼盡全力為她去做,唯獨姻緣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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