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未時剛到,汴京城日影略偏,卻仍是全天當中最為暖和的時候。

此時離年節只餘下兩天時間,農閑時分,全城挂滿彩綢燈飾,煞是繁華。

茶館開着鋪,熱氣騰騰的大碗茶,配上說書人一段彈詞,一碟茴香豆,午後時光,慵懶安逸。

三合橋下光禿禿的垂柳挂滿五顏六色的彩燈,彩燈下貨郎吆喝着糖葫蘆,面人師傅專注着手裏的活計,頑皮的孩童踢着蹴鞠,沿着河岸一路跑遠。

謝挽容沒有叫馬車,換了男裝與江離塵一前一後,走在長街上。

并非有心思閑逛,實在是……江夏王府的馬車太過紮眼,青天白日的公然停在花街柳巷,未免嚣張。

當然,路人多半不會以為車裏的是夏家大小姐,就算是猜,猜的也是夏家那位少爺。

不務正業,眠花宿柳。

謝挽容但凡有些争權奪利的心思,必會趁機把這個鍋往對方頭上扣,然而她卻并非這樣的人。

流年匆匆,如汴河逝水,奔湧而去。

而岸邊十裏繁華,樓船往來,一如往昔。

江離塵戴着一頂貂尾帽,圍着圍巾站在街邊看個面人師傅技藝娴熟的捏着面猴。

謝挽容已走出一段路,看到身後無人跟來,便又折回去:“你要這個?”

面人攤上用竹簽插了許多小動物,兔子、鹦鹉、猴都有,又有些精致的小人,紅臉的關公、黑臉的張飛還有體态婀娜美人兒。

捏面人的老頭人老,手指卻靈活,面人做得栩栩如生。

這些哄小孩的玩意,謝挽容平時路過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多半有洛洛在時,才會又吵又鬧管她要。

着實好奇江離塵竟會定定的看了這攤子許久,她取出幾個銅板:“你要哪個?”

江離塵忽然轉頭:“阿妹,你看,這師傅捏了你最喜歡的小猴子。”

謝挽容一怔,陽光下,他笑容真實且燦爛,是前所未有的令人入心。

“你叫我什麽?”

江離塵愣了愣神,顯然已意識到自己叫錯了人,改口道:“師妹……”一點藏不住的惆悵,像汴河波心的漣漪,一晃即無蹤。

他低眉,自嘲般笑了笑:“走罷。”

謝挽容看了眼那面人攤子:“不買了嗎?”

江離塵長袖飄飄:“小孩子的玩意,買來作甚。”

謝挽容沉默片刻,買下了面人師傅新捏的那只面猴。時候尚早,她本無心赴約,又在橋底下買了包糖炒栗子。

江離塵主動付了錢,看她手上拿着面猴:“師妹喜歡這個?”

謝挽容轉動竹簽:“看着有趣。”

江離塵眼底笑意一閃而過:“如你一般。”

謝挽容:“……”慢慢吞吞走上橋欄,坐在上面剝板栗。

江離塵替她拿過面猴,小心翼翼的看着。

謝挽容百般聊賴,吃了幾個栗子:“你這麽仔細拿着它做什麽?橫豎它也不能活了跑走。”

江離塵微微一笑:“怕弄壞了,你要哭鼻子。”

謝挽容打從心底裏翻出個白眼,暗想:我可從未在你面前哭過。

心頭一絲靈光閃過,她忽然意識到,他眼下這些溫柔的舉動,多半把她當成他那個小妹子了。

胸前莫名一窒,便連手中的糖炒栗子也變得苦澀起來。她不動聲色,把栗子扔回去。

江離塵奇道:“不吃了?”

謝挽容仰首看了看天:“時間差不多了。”

甜水巷往日的營生至少要過了酉時末才開始。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碰上了安樂侯這樣的大雇主。

侯府的車大張旗鼓的停在那裏,拉車的馬已從四匹照夜玉獅子換成紅棕色的汗血寶馬。

江離塵仰頭,看着一地紅毯盡頭的金字招牌。

“快活林”三個字閃閃發亮。

“這樓……從前倒沒有。”

謝挽容随口解釋:“據說是安樂侯自己掏錢,為他的一個相好建的。”忽皺了皺眉,“你從前來過?”

江離塵略微猶豫,若說甜水巷,他從前是真的來過的。

汴京少年年滿十四歲便可随意出入花街柳巷。那時的他年歲剛滿,也曾随同幾個友人,效仿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杜牧之,小樓一夜聽雨作詩。

不過說到底也是尋幾個清倌人彈唱小曲,賞一下歌舞罷了。真正逾禮越軌之事,是從來沒有的。

“師妹是希望我回答來過呢,還是希望我回答從不曾涉足?”

謝挽容察言觀色,輕哼一聲:“你來與不來,與我又有什麽相幹的。”舉步要往樓上去。

江離塵一下攔住:“路已帶到。師妹作了男裝,難道入戲太深,還要親身體驗一把?”

謝挽容下颌微揚,有些較勁:“誰告訴你我是帶路,我同你一道上去怎麽了?”

“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師妹生得好看,怕裏頭的姑娘家不識廬山真面目,從此一見,誤了終身。”

話音未落,樓上下來一人:“兩位公子,侯爺在樓上恭候多時。”

謝挽容低頭,略整了整衣袍,率先跨步進去。

花廳內絲竹聲停,裏頭一通笑語轟然而起:“又來一個——”

“到底是侯爺面子大。”

謝挽容站穩腳步,單手背在身後,有些不安的側頭,似想望向身後的江離塵,卻又生生忍住。

來這種地方,那個嫖客多半是比自己要鎮定的。

她暗暗咬牙,又開始後悔與他較勁。

她畢竟是女兒家,跑來這種煙花之地做什麽?!

“公子——”

“停!”謝挽容及時伸手,叫停了那将迎上來的煙花女子。

樓上,安樂侯倚着欄杆,舉杯朝她抛了個媚眼:“夏公子可來了,快上來——”

謝挽容恨恨的瞪了眼江離塵,終是舉步上樓。

一女倌用琵琶彈着《蘭陵王入陣曲》,曲子正到高潮,铿锵激昂,悲壯渾厚。

圓臺上幾名女子散了發,編成無數小辮,戴着面具,踩着音樂節拍飛快舞起。

二樓花廳設了數張方形案幾,每張案幾背後均席地坐了有人。

謝挽容一眼掃過,這些人多半臉生,估摸着都是些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最角落的一張案幾上坐着的人居然是溫銘。

謝挽容皺了皺眉。

溫銘已經看見她了,似乎頗為驚訝,正猶豫着是否要上前招呼,一眼看到江離塵,便馬上卻步。

謝挽容雖作了男裝,但身量遠不及江離塵高挑。席上之人又多是認不得她的,反倒把她當作江離塵的小厮,沖江離塵笑道:“這位公子,來逛花街還帶了小厮過來?”

謝挽容:“……”

江離塵看那說話之人衣着雖華貴,一雙手卻甚是粗糙,再打量四周,這些所謂世家公子眼神淩厲,少有醉态。

席上酒不知已添過幾輪,空了的酒壇子歪倒在地。

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江離塵長袖一引:“公子請落座。”

安樂侯哈哈大笑,瞧着他二人,似乎覺得十分有趣:“上回街上一別,二位公子,咱們又見面了。”他揮手屏退了唱曲的女倌,頗有深意的朝謝挽容挑了挑眉。

謝挽容光坐在那裏,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承蒙侯爺相邀,年節将近,實在不敢讓侯爺再次登門,只能赴約。”

安樂侯聽出她言下之意,折扇在掌心處一敲,笑得像個狐貍:“夏公子這般說話可就誤會本侯了。前幾日在樂行碰上公子正托人買簫,本侯最近恰是剛得了一支,便想借花獻佛,贈與公子罷了。”說完,身側早有人推開一只木匣,送上支白玉簫。

謝挽容皺眉,她确實曾托人尋一支好簫,這事不知怎的竟被他知道了。

匣內這支簫玉質溫和,以朱砂點口,做工細致。

光從外形上,便讓人覺得不凡。

“無功不受祿,怎好讓侯爺破費。”

安樂侯笑容滿面,話也說得十分自在:“年節下,咱們兩家本就要互送節禮。這家多一點,那家少一些的,本侯也懶得算計。但若要真論起來,還差這一支簫的價錢?”

謝挽容:“……”情知他說的是實話,也懶得矯情去推,“那……侯爺有心了。”

安樂侯笑了笑,略略傾身:“其實呀,這支簫,我本來是想送給紅兒的,不過夏公子既然有需,少不得先讓出去,你說是不是?”

身側那叫紅兒的女子聞言,馬上嘟起櫻唇:“那侯爺把要送給奴家的東西送人了,可要怎麽補償呢?”

安樂侯鳳眼輕揚,捏了捏她的臉:“自然會補償你。”

紅兒得了他這一句話,臉上方才重新有了笑意,嗲聲嗲氣道:“侯爺說話可要算數的。”

謝挽容:“……”

煙花之地,也有不少被迫流落風塵,賣藝為生的女子……

似這般惡俗,矯揉造作的,也不知道安樂侯為何會喜歡。

有女子上前來:“二位公子,奴家有幸,為公子執壺。”

謝挽容目不斜視:“我不喝酒。”補充一句,“他也不喝。”

席上,有人大笑:“既是來喝花酒,豈有不喝酒的道理?”

謝挽容連酒杯都不碰一下:“說了不喝便是不喝,怕是要掃大家的興了。”

那人還要說話。

安樂侯及時出聲解圍:“不必勸酒,本侯自是知道夏公子不喝酒的。”朝那執壺女子笑道,“你也下去,夏公子不好你們這些。”

那女子低眉斂容退下。

隔了有會,花廳門一開,進來個眉目清秀,細聲細語的小倌。

小倌挨坐到謝挽容身側,溫柔一笑:“我給公子捏捏?”

江離塵一口茶噗的噴出來。

謝挽容霍然起身,險些把案桌掀了。

她只當那是安樂侯的惡作劇,轉臉狠瞪了他一眼。

安樂侯沒想到适才那女子會把他的話解讀出另一種意思,滿臉無辜之餘,又忍不住想笑:“你也退下——別吓着了夏公子。”

座中有人不滿了:“公子女人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到底什麽喜好?”

安樂侯忙道:“本侯近日還得了張上好的古琴,公子可要瞧瞧?”

謝挽容重新整了整衣襟:“不懂琴。”

安樂侯看出她臉上已有怒火,暗地裏朝她連連拱手作揖。

謝挽容不好直接與他翻臉,只得罷了。

圓臺正中央忽上來一琴師,五指在琴弦上一拂,朗聲念到:“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将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羁俠少年……”

這琴不同于煙花之地的靡靡之音,倒是十分動聽悅耳。

謝挽容微一挑眉,凝眸看去,只見彈琴者眉目清淡,一派從容,竟是個僧人。

“這一位……”

安樂侯看她臉上的氣焰稍平:“這一位是高僧義海,琴彈得甚好。”

謝挽容一時無語:高僧……也上青樓麽……

“這世上,倒沒有安樂侯做不到的事情。”

安樂侯拊掌笑道:“夏公子果真是我知己。”

江離塵細看那琴師義海的指法:“朱先生的琴?!”

他語聲不高,義海雙手在琴弦上一按,琴音暫住。

安樂侯奇道:“大師為何忽然不彈了?”

義海先是低眉順眼道了聲“侯爺恕罪”,又道:“只因席上有貧僧的知音人,一時忘情。”

安樂侯長眉挑起:“哦?何人當得是大師知音?”

義海擡手一指,準确指在江離塵身上:“他。”

謝挽容怔住。

安樂侯出乎意料,随後大笑:“夏公子身邊,果然卧虎藏龍。”

謝挽容看了江離塵一眼:“你懂音律?”

江離塵剛想推說不懂。

義海已經推琴而起,大步向他走來:“能直接道出貧僧師祖何人的,公子乃當世第一人。”

他握住江離塵的雙手,顯然十分激動,眼圈也有些泛紅。

江離塵無法,只得起身。

義海熱淚盈眶:“流水高山,自古知音難覓。公子既為我之知音,今日得見,當真是莫大的機緣!”

江離塵雙手被他抓得生疼,一時無語:“……朱先生琴鼓絕世。琴技指法自成一格。大師想是許久未出紅塵,所以……”

義海滿臉訝然:“公子如何知道的?貧僧鑽研琴道,确有十年不曾下山。”

謝挽容:“……”

義海長身一揖:“吾輩師承慧日大師,未曾有幸聆聽師祖琴聲,敢問公子可曾認識師祖,能否為貧僧指點一二?”

江離塵嘆息:“朱先生淡泊名利,早已不在人世,大師與我皆為後輩,怎能有幸聆聽先生的琴。”

義海聞言,也跟着長嘆起來。

江離塵又道:“适才聽大師的琴,意韻蕭然,得于聲外,已是旁人所不能及。琴之一道,意更在聲之外。所謂曲照心事,便是同樣的曲子,同樣的指法,不同的心境也能彈出不同韻味。大師脫俗,琴聲自成一派,倒不必一味效仿朱先生。”

義海大喜,攜了江離塵的手上前:“公子果真是個知音人。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再聽貧僧一曲,如何?”

安樂侯命人捧出個琴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師琴技高超,也當配一把好琴。”

琴匣開啓,裏頭一張古琴琴身飽滿,漆面烏黑,絲弦細密,琴底頸部刻“春雷”二字,以行草書填綠。

此琴一出,義海頓時兩眼發直。

江離塵臉色微變:“春雷琴……”

謝挽容雖不懂琴,但細觀他二人的反應,便猜到這琴乃是珍品。

義海雙手抱了琴,指尖發着顫,捧在懷裏。

座中有人起哄:“夏公子懂簫,義海大師懂琴,不如二位合奏一曲?”

謝挽容:“……我不懂。”

那人笑道:“哈,公子這一句便不是實話。不懂簫之人,買簫做什麽?”

謝挽容大是無語:“買簫便要懂簫,那酒樓用膳之人是否人人均是廚子?”

安樂侯忽道:“夏公子不懂簫,旁邊那位公子卻理應是懂琴的。”

義海聞言大喜過望:“原來公子會彈?那就更妙了!”自顧自拉着江離塵,把他按到自己适才的坐席上,又讓出自己原先那把琴,“此琴名叫知音,乃我入山親自尋找千年古木制成,旁人均碰不得。公子為我之知音,你我二人合奏一曲如何?”

他不待江離塵答話,已先捧着春雷琴與他對坐,引指信手一段琴聲,恰似山澗鳥鳴,極致空靈。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