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花廳瞬間靜了,只餘下琴聲袅袅。
江離塵無奈,輕嘆一聲,終是撥動琴弦。
他的琴聲和平中正。
義海的琴聲卻忽然高亢起來,發出锵锵之聲,隐隐有殺伐之意。
江離塵琴聲依舊溫雅婉轉。
義海的琴也漸而柔和下去,兩音忽高忽低,互為和韻。
謝挽容對音律半懂不懂,隐約聽出他二人合奏的乃是古曲《廣陵散》中的一段。
突地,義海的琴聲為之一轉,彈出段時下宮廷流行正盛的樂曲。
那首曲子名叫《清平樂》,據說是以前朝李太白的詩句作詞譜成。
謝挽容聽那曲子甚是耳熟,與她幼時在胡同巷子裏所聽的,竟有七八分相似,不覺也凝神起來。
江離塵随手和了兩個音,耳內忽“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他雙手按住了琴。
整個世界失去了聲響。
江離塵怔忪睜眼:義海指尖仍在翻飛跳躍,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胸前熱血翻湧,周遭卻是靜得可怕。
江離塵略低着頭,一忍再忍,終是将這滿嘴腥甜又咽了回去。
輕出口氣:這毒發作得,可真是時候。
擡頭,義海已經住了琴,正滿臉不解看着他,似在奇怪他為何忽然停下不彈。
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江離塵雙手推琴:“大師琴技高超,非吾輩所能及,就不必再彈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體驗,他嘴裏說着話,卻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江離塵苦笑了笑,他知道,他必須盡快習慣這樣的體驗。
體內的積毒已經開始發作,它們必會一點一點蠶食掉他的聽覺、視覺、味覺……最後奪走他的呼吸。
這是一個并不太漫長,卻異常折磨人的過程。
微揚了揚唇,他努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一些。
義海愣了愣神,忽使勁一拍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怪我怪我,我不該彈這支曲子。上回在宮裏無意間聽聞,其中一段覺得曲意甚佳,便信手引來。想是公子未曾聽過,不如我換一首再來……”他拉着江離塵喋喋不休。
江離塵但見他口中開合不斷,卻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麽。
一時有些茫然。
義海又上前去拽他的手。
謝挽容看江離塵始終沉默,料想他并不是真的精通琴道,勉強和了一段音已算是江郎才盡了,又見他臉色有異,到底有些擔心:此人心高氣傲,若當衆被駁了面子……
“他既不願再彈,大師又何必強人所難。”
安樂侯“啧”的一聲,似笑非笑:“夏公子可真會護短。”
謝挽容道:“侯爺莫要說笑,江公子身上抱恙,本不宜出門的。只因侯爺今日有約,我亦不便獨行,這才令他陪同。”
安樂侯有些詫異:“原來江公子身上不好?如此,倒是本侯之過了。”
江離塵只看到席上衆人忽然交談起來,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又見義海低頭,與他飛快說了句什麽。
随後,謝挽容便走了過來,伸手一扯他的衣袖。。
江離塵略低着頭,還在揣測他們二人剛剛是不是起了争執。
謝挽容已朝着安樂侯拱手。
安樂侯連忙自軟塌上起身,瞧那模樣,是要送客。
謝挽容略略擺手,示意他不必相送,回頭與江離塵道:“走了。”徑直往花廳外去。
江離塵察言觀色,向安樂侯長身一揖:“告辭。”
走出花廳的一瞬,安樂侯忽提高聲量說道:“江公子,本侯與你頗為投緣,日後待你身上大好了,咱們不妨多聚聚。”
謝挽容腳步一頓。
江離塵聽不到安樂侯的話,兀自往前。
謝挽容回頭道:“承蒙侯爺擡愛。”
安樂侯微微一笑,目送他二人下了樓,這才重新命人關了花廳的門。
席上又熱鬧起來。
安樂侯随口閑聊:“最近可曾聽到一些流言,聽說江夏王府在小年夜留下了位年輕人。”
“倒有耳聞,還有人說,此人便是王府新招的女婿。”
“是麽?”安樂侯微微一笑,沖着坐在角落的溫銘遙遙舉杯。
江離塵緩步下樓。
底下馬上有女子前來送客:“二位公子這邊走——”
江離塵猜測她是在引路,略略點頭。
出門的瞬間,他無意識往後院掃了眼,忽覺得這院內花草樹木錯落有致,隐約有幾分眼熟。
一股清風撲面,吹散了樓內的脂粉氣。
日影偏斜。
謝挽容快步走出甜水巷,看到江離塵始終凝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不會彈琴就罷了,又不是什麽大事。”
江離塵毫無反應。
謝挽容又喊了他一眼。
江離塵似有所感,擡頭沖她笑了笑。
謝挽容皺眉,莫名覺得他的笑容,有幾分古怪。
汴河之水,橫貫整個汴京,脈脈東流。沿路茶館說書人一段楚漢争霸正說得熱鬧,天橋下吹拉彈唱,各種雜耍賣藝之人雲集。
大街上熙熙攘攘,商販各自吆喝。
十丈軟紅,熱鬧非凡的汴京城在他眼裏忽然成了一場默劇。
江離塵靜靜的看着,不知不覺,又笑了起來。
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義無反顧的奔向死亡。只是這條路,他走得比別人都要快了一些。
前頭是一個十字縱橫的路口,一輛馬車從拐角處馳來,遠遠便打了唿哨,招呼行人避讓。
江離塵筆直走過去。
馬車看到前頭忽然冒出個人來,連聲招呼。
江離塵仍在低頭往前走。
身後,一只手将他生生扯了回來。
馬車擦身而過,車輪碾壓着地面,轟鳴響動。
地面輕微顫抖。
“這就這麽沖出路口?你不要命了嗎?!”
江離塵猝不及防,身形被謝挽容拉得轉了半圈:“?”
但見她臉色有異,微一側頭,一輛馬車擦身而過,将他鬓間黑發全部激飛。
“我一時沒留意……”
謝挽容喘出口氣,察覺他手心冰涼全是冷汗,料想他也被吓得不輕,反倒有些不忍,本要訓斥出口的話一下堵在喉嚨。
“在想什麽?”
江離塵聽不到聲音,揣測她的話語:“我沒事。”
謝挽容莫名其妙:“……你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什麽?”
江離塵目光專注在她的唇上,似乎在細讀着什麽。隔了有些,他輕聲一句:“沒想什麽?……”語氣中頗有幾分探詢與不篤定。
謝挽容目不轉睛,盯了他半晌,伸手去按他的脈弦。
脈象仍是一如既往的平穩。
平穩得讓她熟悉。
然則……這世上真有人的脈象日複一日,不論大喜或大悲,無論何種境地,均是這樣毫無變化的麽?
謝挽容越是細思,愈發覺得難以置信。
“你……”她剛要再問,忽然發現江離塵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緊張,目光落點的位置也十分奇怪。
身後一輛板車推來。
推板車的姑娘嫌他二人站在這裏擋了道:“二位麻煩讓讓——”
謝挽容側身退開兩步。
江離塵不知她為何忽然退走:“師妹?”
身後那姑娘不耐煩了,又喊了句:“讓一下,這位公子,你擋我的道了。”
江離塵仍是不動。
那姑娘氣急:“你聾了嗎?!”
謝挽容心頭猛跳。
那一瞬,他所有的心不在焉,他奇怪的舉動仿佛都得到了印證。
“你……”謝挽容上前去拉他。
江離塵終于察覺到身後有東西在逼近,正要回頭,耳內再次嗡的一聲,繁華集市,所有的聲音仿佛在一剎那全部回歸,收攏成束,奔襲而來,有若萬馬齊嘶……
“唔……”他下意識去捂耳朵,體內經脈激越動蕩。他無法抑制,一口黑血狂噴而出。
“江離塵!!”
所有畫面分崩離析,在他眼前碎成粉末,逐一消散,餘下一片死寂的黑。
長夜是黑,死亡是黑,無望是黑……
然而黑暗,始終孕育着光明。
現在,一束光正落在了江離塵的臉上,将他的眼睫染上一層淡淡的金。
太多次黑暗中的沉淪,讓他忘了,他也曾經活在光明。
如今,光明只需要一睜眼的工夫。
陽光卷着細小的塵埃投進窗格,竹樓裏的丫鬟以一根銅簽慢慢撥弄着炭爐裏的竹炭。暖壺裏的龍井茶煮成了連珠沸,波波作響,一室茶香。
藍衣筆挺的青年男子勸退了仍守在床邊的謝挽容,為她肩頭披了一件長衣。
而後,丫鬟打起簾子。
男子往床邊落座,再去試床上之人的脈息,輕下兩針。
便如一股電流逆着經脈而上,在心髒上不重不輕,擊了一錘。江離塵低嘶一聲,驀地睜眼。
帳頂的白紗和流蘇微微晃動,周遭的祥和安寧讓他有短暫的不适。
記憶終點處,繁華的汴京定格成一張彩色的畫。
“師妹……”他唇角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實際的聲音。
轉頭,對上一張陌生的臉。
床頭一人藍衣素淨,沉靜溫和,望之眉眼若有山河,修竹一般。
“你是?”
身形微微一動,尖銳的刺痛感壓迫而來。
藍衣青年忙擡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公子稍候,我還沒有拔針。”
江離塵皺眉,聽到不任何聲音,臂上的金針卻提醒了他對方的身份。
“你是個大夫?”他安靜問出句,盡管,他已聽不到回答。
藍衣青年溫言答道:“我是容兒的師兄,葉非衣。”
江離塵微阖上眼,他本不指望自己能聽到答案。所以問話的同時,他便已給了自己心裏一個答案。
然後,他很快又察覺不對:落月派的醫術已是相當高明,謝挽容沒道理會找個普通大夫來看他,若眼前這人能夠讓謝挽容足夠信任,那便是……
“你姓葉?”
葉非衣微微一怔:“看來師妹所料不差,公子果真聽力有損。”取出支細長的金針,他輕道了聲“得罪”,在江離塵耳後的風池穴上紮落。
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江離塵聽到了自己顱內血液流動的聲音。
“公子感覺如何?”葉非衣的語聲并不十分清晰,卻依稀可辨。
無論如何,有聲的世界,還是比無聲要強出許多。
“很好。”江離塵輕點了點頭。
葉非衣聽到回應,便知道金針起了作用:“金針刺穴,可暫時令公子恢複聽力,卻并非長久……公子體內積毒已深,若要根治,怕是有些難度。但無論如何,我會試着先替公子封住全身大穴,暫緩毒性發作,然後再另想他法。”
“公子體內始終有一股奇怪的真氣,維持着脈象穩定的假象,所以為了探聽到公子真實的脈象,我下針重了些。另外……”他手裏拿着十來粒白色藥丸,“此藥有害無益,公子還是不要再服了。在解毒之前,此藥由我暫且代為收着。”
江離塵:“……”嘗試着長吸口氣,胸前一陣鈍痛,險些要咳出來。
眼前這人着實犀利。
他以數百種毒蟲提煉出來,憑以毒攻毒之法強行續命的“噬魂”,竟被他以金針和內力完全壓制了下來。
沉默良久,江離塵輕嘆出聲:“洛洛姑娘所言不差,你的醫術……很好。”
葉非衣眸中笑意溫和,無奈搖頭:“略窺門徑罷了。洛洛師妹年幼,話語中多是誇大,公子不可盡信。”側目看了眼望床頭的沙漏。
“公子可曾聽過聚英針法?”
江離塵淡道:“我對醫術一無所知。少俠若要與我談及醫理,怕是要浪費時間了。”
葉非衣耐心解釋:“公子體質特殊,體內各種毒物相互制衡,短時間內不至發作,但時間久了,五髒衰竭,勢必難以挽回。故而我先以金針替公子封住穴道,免得體內毒性任意亂走。其後,在起針之時以內力加固。這種在起針之時方才傾注真氣的行針手法,稱之為‘聚英’針法。”
江離塵淡應了聲“好”,又道:“這套針法,謝姑娘怕是不會的。”
葉非衣微微一笑:“師妹年幼卻聰穎,早晚是能學會的。”他說話時語氣輕柔卻專寵。
江離塵抿緊雙唇,便似心口有一顆潛藏其中的苦果,被人猝不及防戳破了。許久才說出一個“是”字。
葉非衣見他說話之時,中氣不濟,臉色微紅,已十分吃力:“我先與你拔針。”
二指拈住江離塵桡關節下二寸的金針,嘗試微微旋動往上抽離。
大片淤青的肌膚被帶起。
針尖卻始終黏緊了穴道。
葉非衣只這一試,便即松手。
他略略傾身,扶起江離塵的肩頭:“一會,公子全身放輕松即可,無論身上有什麽樣的感覺,均不要與我頑抗。”
江離塵點頭:“我明白。”
葉非衣點起一支線香,霎時間藥香袅袅。
他靜待線香燃了有會,伸指一彈,截斷一縷熱氣向江離塵頭頂百會穴點去。金針傳熱,江離塵只覺一股暖流從頂門直透下來。
葉非衣出指迅疾,五指連彈,猶如蜻蜓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點完他周身各大穴。
線香過半。
江離塵臉色發白,豆大汗珠順耳邊滑過脖頸,濕了大片衣襟。
葉非衣雙手沿着他脊背游走,內力猛地一催。
體內金針被盡數震出。
如此同時,葉非衣掌心的兩股真氣分化成細流,便如一枚枚釘子,準确敲進他周身大穴。
江離塵牙關緊咬,眼前全是汗水。
鮮血鹹澀的味道充斥了整個口腔。
他不斷調整呼吸,把自己想象成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
身後,葉非衣呼吸聲重,鬓發濕透,大有體力不支之态。
突地,他一聲低喝,掌中真氣全力推出。
江離塵渾身一震,瞳孔瞬間擴張。
與此同時,葉非衣內力急收,身形朝後退去,低低喘氣。
隔了有會,才輕喚一聲:“江公子?”
江離塵微動了動指尖。
葉非衣松了口氣,重新去試他的脈弦,上面跳動擴張的力度已不同于剛開始的毫無波瀾。
門外垂侍的丫鬟聽見動靜,匆匆進來。
江離塵揚手拉下簾子:“沒事……你們出去候着。”
葉非衣歇息片刻,臉色便漸複紅潤:“金針封穴只能治标,師妹先前所開的藥方也須得有所更正。”
江離塵忽問道:“我的身體的狀況……她知道多少?”
葉非衣料想他口中的“她”指的便是謝挽容:“公子此症發得兇險,我還未來得及與師妹說明。”
江離塵點頭,似放松了不少,單臂撐着床沿,一點一點坐起身來:“不要與她說。”葉非衣大感疑惑:“公子為何要向我師妹隐瞞實情?”
江離塵嘴角噙着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行醫之人多半心慈,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我與謝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就不必令讓她多費神了。”回想起她在雲嶺附近時,跟随獵戶去捕蛇獵熊之事,“似葉少俠這般功力……要替我療傷亦艱難至此。我若讓她看到我真實的脈象……她……太辛苦了。”
“然則……”
江離塵斜靠着軟枕:“謝姑娘的性子外冷內熱,這一路來,幸得她相助,我才能活着來到汴京。我不願見她難受,可以嗎?”
他後半段話,雖是問句,眼中卻盡是哀懇之意,已近乎是在求人。
葉非衣靜默良久:“我盡量……”低嘆了聲,“公子能為我家師妹着想,我替師妹謝過了。只不過,有一事……”
葉非衣略微躊躇,仍是說了:“公子體質特殊,毒深入五髒已久。師妹年幼,所開的方子我先前已經看過,俱是大補之藥……以公子如今的身體狀況,多服用行氣補血的藥物反倒會加速毒發。”他起身,對着江離塵長揖到底,“江公子,我家師妹學藝未精,延誤公子病情,還請公子見諒。”
江離塵并不意外:“我瞞她在先,她的藥不對症自然不是她的錯。況且,藥都是我自願服下的。”
葉非衣詫異:“公子此言,是明知道藥方有誤?……”他接手過許多被耽誤治療後病情加重,尋上門求醫的病人,這些人來就診時多半積怨在心,往往克制不住情緒,在他面前大罵先前的庸醫,似這樣明知藥有問題,依然服下的……
江離塵淡道:“我早知道此症無望,早幾天或晚幾天對我來說,并沒有什麽差別,何必再辜負別人的一番心思。”
葉非衣默然許久:“公子有心……處處維護我家師妹……”
江離塵笑容清淺:她也是我家師妹。
勉力支撐着向葉非衣行了一禮:“葉少俠,謝了。”
葉非衣搖頭苦笑:“已經誤了公子的病情,我落月派如何還當得起這一聲‘謝’。”
江離塵輕描淡寫:“我是要謝葉少俠,替我繼續隐瞞一事。”
葉非衣一怔,随即嘆氣:“江公子,我縱答應幫你瞞下傷勢,但……你耳力有損一事,卻是容兒親口跟我提的,怕是瞞不住她。”
江離塵神情自若:“那就告訴她,這只是暫時。往後便會好。”
葉非衣搖頭:“公子,實不相瞞……耳內的損傷已經造成,即便他日毒全解了,也定是不能複原了。”
此時,江離塵能聽到的聲音已越來越模糊,他情知葉非衣所言不虛:“那也先騙過她這一時。”
窗外陽光恬靜的灑進來,風吹落枝杈上的雪,簌簌作響。
江離塵靜靜看着窗外的光影。他從來都是喜靜的,只是沒想到……靜下來也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