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前世

暮春之初,惠風和煦,紅日高懸,金光将太極宮以西切割成陰暗兩面,一半是沐浴于陽光的太極正殿,一半是籠罩在陰暗中的大理寺獄。

獄中常年不見日頭,陰暗潮濕,綠苔縱橫,加之冰雪已融,腐水自臺痕階下淌過,帶着冰冷、帶着腥臭,通往那漆黑幽深的地牢。

“娘娘,該上路了。”

司禮監宮人的嗓音細若嬌女,聲音微微顫抖。

面對位高權重之人,他不敢發號施令,語氣商量和緩。

黑暗中依稀可見女人背影輪廓,端正自持,儀态萬千,她久久沒有出聲,連一聲嘆息都不曾有。

回應他的,只有細細的水流聲。

司禮監宮人聲音拔高了些:“娘娘。”

與此同時,宮外傳來的三聲鳴鐘,鐘聲悠揚,餘音虛徐,刺破厚重銅牆鐵壁,鑽入她耳中。

蘇長鳶一個冷戰,回過神來。

還是一點體面都不肯留嗎?

她輕啓秋波,見漆黑的牆面上燃着一盞燭火,淚花充盈,順流而下,滑落于鏽跡斑斑的鎏金燭臺上,像是在為她這慘痛的結局,給予無聲的惋惜。

她這一生,究竟做錯過什麽?淪落到要上斷頭臺被斬首示衆。

還記得,皇帝趙烨初次在她面前宣誓她的結局時,她先是不可置信,後是近乎癫狂,她自龍椅旁抽出穿過斧钺,重重壓在趙烨脖頸上,怒吼着,質疑着:“趙烨,想我蘇長鳶一世為你,生兒育女、輔佐朝政、殚精竭慮、夙興夜寐,你竟這樣待我,你竟是這樣待我!”

她從來端方自持,卻被趙烨硬生生逼成一個瘋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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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烨吓得從龍椅摔下,連滾帶爬逃抓住禦前侍衛,拿出了他畢生也沒有的魄力,指着她鼻尖道:“把這個妖婦給朕抓起來!”

究竟是哪裏出了錯,兩人從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變為互相指責、刀劍相向。

非要揪出個錯來,她平生有三不該。

不該代替妹妹嫁入東宮。

不該幫皇帝趙烨輔佐朝政。

不該與權臣蕭起為敵。

那年桃花灼灼,妹妹蘇錦鶴乘興随風起舞,一時間,人比桃花還要灼眼。趙烨就着閣樓朝她匆匆一瞥,便暗生情愫,欲要将她納入東宮。

可惜郎有情妾無意,那時妹妹早已心有所屬,不願嫁給一個唯唯諾諾,整天只知道在脂粉堆裏打轉的昏庸太子。

于是她便設法将蘇長鳶藥暈,叫她代替她嫁入了東宮,而她自己不久便嫁給了情人梁王。

因她與妹妹張着八九分相似的臉,剛嫁給太子時,太子以為她自己傾心之人,待她一心一意,溫柔體貼,且太子也并不像外面傳言那般昏庸,他有幾分仁善,生得也好看,貌若好女。

她亦對太子有所心動,心想木已成舟,日後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強。

只是好景不長,皇帝因為瘟疫駕崩,太子繼位,梁王兵敗失敗,流放時暴斃路途。

彼時趙烨早已知曉蘇錦鶴才是他那天一見傾心的人,遂将梁王的遺孀蘇錦鶴取進了東宮,從此巴心巴肝地待她好。

自他娶了蘇錦鶴以後,蘇錦鶴大設皇家禦宴,收集奇珍異寶,華麗美服,整日邀請衆嫔妃、大臣的妻子在宮中飲酒宴樂,争奇鬥豔。

缺銀錢了便提高賦稅、買官賣官,為了刺激又沉迷五石散,拉着趙烨共同沉淪。

皇帝一時亂政,導致大周百姓餓殍遍野,邊境戰亂,內亂四起,百姓怨聲載道,痛苦不已。

這個時候,趙烨才想起來他還有一個懂得治國之道的皇後,蘇長鳶,于是将這堆爛攤子丢給她,叫她輔佐朝政。

蘇長鳶以為他一心想要悔改,便與他一同協理國事,争取度過大周這次危難。

不承想,趙烨根本不是叫她來幫忙的,而是來叫她當替死鬼的......。

她亦不該與蕭起為敵。

蕭起,先前是漠北殺神,後因一次兵敗被剜去了膝蓋,導致雙腿殘疾,從以後不能騎馬征戰……他自請成為文官,一路扶持趙烨登基為帝,成為趙烨身旁的權臣。

她開始協理朝政後,與蕭起屢次政見不合,吵得不可開交。

兩人就此結下了仇怨。

說來可笑,她被送上斷頭臺,還是朝中大臣一致投票通過的。

而那些個大臣,都是蕭起的親信。

總的來說,蘇長鳶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是她自己無能,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

回顧一生,實在可笑。

十八歲代替孿生妹妹嫁入東宮,二十歲替皇帝生育子女,三十歲協理他朝堂政務,被迫卷入政治鬥争,最終卻落得個人人喊打、禍國妖後罪名,連一個全屍也沒留住。

“趙烨,你終究是個沒有心的人。”

午時鐘聲餘韻回蕩,将她從思緒中拉攏回來。

她轉過身,輕聲答過司禮監的宮人,宮人在前方秉燭引路,她則雙手垂落,亦步亦趨。

兩個月不曾見光,蘇長鳶剛出牢獄大門,只覺得光芒刺眼,便壓了壓眼睛,一路出了南華門,到了斷頭臺處,聽見不遠處傳來叽叽喳喳的聲音。

長鳶舉目遙望,南華門東,斷頭臺前,百姓将前面道路塞得滿滿當當,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今日妖後問斬,長安城萬人空巷,都蜂擁前來,觀賞慶賀。

大家都盼着妖後一死,皇帝能夠推出新政策,讓他們安生日子。

蘇長鳶嘴角噙着絲苦笑,笑百姓愚昧,也笑他們可憐。笑自己命運不濟,也笑帝王無情。

視線漸漸恢複,蘇長鳶邁步走上兩丈高的斷頭臺,臺上站滿了一圈身着墨色缁衣的僧人,他們個個手捧香燭,彙聚成一個圈,一手攆着佛珠,一面誦着經,提前替她超度亡魂。

燭火葳蕤地轉啊轉,晃得她眼睛生疼。

上百個缁衣僧人誦經聲起,臺下喧嚣瞬間安靜。

他們不是聽僧人念經,而是被眼前這個皇後矚目。

猶記得,十五年前,元宵佳節,太子妃與太子乘花燈游街,隔着幾千米宮人遙遙一望,也能見太子妃豔冠群芳,當日,整座長安城十裏百姓,都目睹了未來一國之後的芳容。

十五年過去,太子妃稚嫩的容顏雖成熟不少,但依舊端得是萬千儀态、袅袅生姿,威儀不可小視。

所有人都被她臨死前那臨危不懼的氣質震撼。

她都要死了,難道沒有一絲害怕?

宣武門上萬人集聚,卻不聞一個百姓的聲音,連一聲咳嗽也不曾有,都齊刷刷望着眼前的女人,把她從頭到腳,都收入眼中。

她穿着大紅百鳥朝鳳交領翟衣,肩披紫紅鎏金曳地披挂,足蹬牡丹弓步鞋,腰系白玉革帶,項上挂着塊貓眼大小的碧綠翡翠璎珞,頭上簪着鎏金鳳鳥銜珠釵,珍珠上垂着一縷黃金流蘇,流蘇在額間晃啊晃,晃着她目光。

面若秋月,眼似含泉,只是目光中多了幾分落寞與哀傷。

皇後娘娘風采依舊。

高臺上監斬官摸向一旁的令簽,狠狠往地擲去,木板生脆作響,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午時已到,行刑。”

命令落地,蘇長鳶便被劊子手剪過雙手,将她按壓在斷頭臺木樁上,她望着天空,今天風和日暖,只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須臾見風聲在耳後響起,須發一揚,冰涼的尖銳的物體刺入肌膚,她只覺脖頸微涼,渾身打了個顫。

在閉眼前,眼前出現了幻覺,她看見蕭起身披銀色铠甲,高坐馬背上,隔着人海對她遙遙一望,見他嘴唇嗫嚅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他也是來看她笑話的吧。

五感瞬間寂滅,她再也沒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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