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重生

太極宮皇後娘娘殁了。

禮部侍郎家蘇長鳶醒了。

醒來時身體緩緩搖晃,頭暈目眩,身體疲乏酸軟。

蘇長鳶重啓秋波,見眼前罩着紅綢,柔軟拍打在她臉上,帶着一股胭脂濃香。

她輕掀一下,紅綢絲滑地從頭頂滑落,眼下視線昏暗,但她能看清自己身處于紅色小軟轎中,軟轎正載着她通往某個目的地,不疾不徐,四平八穩。

這是去陰司地獄嗎?

不像。

蘇長鳶掐着眉頭暧了聲,聲音透出簾子,引來關切:“姑娘醒了?”

她忽地渾身一緊,這個聲音,好是熟悉。

年少的聲音清洌幹脆,還帶着稚嫩,分明是她相處多年的好友知己,譚桀音。

她張望過去,見一個少年男子似的影子投射在垂簾處,正跟着轎子亦步亦趨。

顫抖着打開轎簾,朝她望去,她正好也看過來。

寅時二刻,天色擦黑,送親的火把葳蕤地照應在她身上。

少女一身男兒裝束,豎着半高的發髻,用朱紅色飄帶系好,身着玄色交領窄袖袍,足蹬黑緞長靴,腰懸暗銀雕蛇長劍,生得是俊美修目,顧盼神飛,身材高挑,不施粉黛又眼神堅毅,若不是熟悉的人,竟也辮不出眼前雌雄。

“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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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險些失聲叫出來,但嗓音些是沒醒,以至于她喊出來時,只是貓兒顫音一般。

眼睛像是潑了醋地發酸,腦海驚現出譚桀音被亂箭射穿身體的一幕。

她抱着她殘破的身體歪靠在城牆腳下,感受到懷中的溫熱身體,逐漸變得冰冷而又僵硬。“娘娘,對不起,我終究還是背叛了你,我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裏去?

蘇長鳶不解,只是默默地梳她散落在臉頰的碎發。

那時長安城內亂,有百姓自立為王,召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要攻下太極宮,叫趙烨下臺。

趙烨尋求她的幫助,她也別無它法,只能揮動禁軍進行武力鎮壓。

可鎮壓的不是旁的人,是長安城的百姓。

但若是不鎮壓,那其中定會有人借此機會打砸燒搶。

所以,她不得不做出殺雞儆猴的決定。

那時譚桀音既是她身邊的一品侍衛,又是禁軍統領,她竟沒有聽她的吩咐。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譚桀音卸下身上寶劍,脫去侍衛服,遞上辭呈。

譚桀音背叛了皇權,背叛了她,選擇了百姓。

她自請加入了百姓隊伍中,被推立為王,帶領着衆人要攻下太極宮。

最終攻勢不成,她被亂箭射死。

她不怪她,也從未怪過她。

那個成熟而有魄力的女将軍譚桀音,只是用她的方式守護着大周國的百姓。

大周國的宮牆外,她失去了一生摯友,雙眼也險些哭瞎。

眼下,少女滿臉稚氣,英姿勃勃:“前方一裏地後便是蘇子廟,姑娘要不歇歇。”

她的眼神中暗波流動,似乎在醞釀着什麽。

蘇長鳶掐了一下腿,刺痛傳來,她深知這不是什麽夢,而是真的重生了。

此刻她已經被妹妹掉了包,正趕往太極宮東宮,那個困住了她一生的地方。

迷藥尚且還有作用,她沒什麽力氣,便從頭上随意拔支發簪,鎏金蝴蝶撲花的金簪,蝴蝶蝶翼鋒銳如利器,她對着食指狠狠劃上了一刀,鮮血自皙白的刀口溢出來,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姑娘......。”

蘇長鳶擡手止住她的驚異,擡眸和她對接,俯身湊上前:“等不及到蘇子廟了,這邊山坳停下。”

譚桀音心領神會,垂眸點頭,可下一刻又擡起頭:“不妥,這邊地勢險峻,若是遇上危險就不好了。”

此處不宜久留,她按了按桀音的手背,眼神篤篤盯着她:“沒事。”

譚桀音不再多言,退了下去,往前走到送親隊伍的領頭處。

商議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蘇長鳶垂下轎簾,後背輕輕叩在梨花木上。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願代替妹妹,進那無情的太極宮,不要當什麽太子妃,做什麽勞什子皇後。

誰愛做誰做去。

她累了!

送親的隊伍到了山坳處落了轎,大家原地休息。

譚桀音打開轎簾,躬身進來扶她。

蘇長鳶搭着她手腕,下了轎子,兩人商商量量着往松林深處裏走。

彼時她家還未住進城裏,只是住在距離長安城五裏地的城外,進城途中必定會經過這座高山,高山上有座廟,名叫蘇子廟。

這裏是她逃走的唯一機會,前世,她就是放棄了這樣一個絕佳機會,才徹底落入了塵網中。

這一世,她要逃,往蘇子廟裏逃。

兩人走了百十步,只見兩個送親的小厮一路緊跟着。

蘇長鳶朝譚桀音遞上一個眼神,譚桀音冷哧哧呵責:“大膽,姑娘要出恭,你們跟上來作甚。”

那兩小厮面面相觑,樂呵着賠笑:“小譚大人莫怪,老爺吩咐了,一路上要護姑娘周全,保她平安進皇宮。”

譚桀音手握着劍柄,微微一怔:“有本姑娘在,要你們作甚,都給我滾開。”

見那兩人猶猶豫豫,譚桀音輕輕拔出長劍,尖銳的刺耳聲割得人心驚膽戰,皎白月色下劍光冷冽,更冷冽的,是她的聲音:“黑燈瞎火,刀劍無眼。”

兩小厮見狀立即吓破膽,忙不疊離開。

“哼!”

她收回劍,拉着蘇長鳶一路小跑,到了林中深處停下。

她扶着一棵樹坐在石頭上,感覺意識越發清晰了。

譚桀音眉頭一蹙,狠狠啧了聲:“姑娘你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夫人因疼愛蘇二姑娘,故意聯合她将你迷昏,要讓你代替她嫁給太子。”

蘇長鳶自然知道,她輕輕扶着額頭,靜默地看着她:“我知曉。”

她雙手抱拳,稚嫩的臉表情十分凝重:“姑娘若信我,我這就替你去把那蘇二姑娘撸過來。”

少女性情真摯,只認一個理字,且敢作敢為。

蘇長鳶久久望着那鷹隼一樣的眼,回憶起了前世,少女也是這樣的一種姿态,她跪在她面前,說要替她讨個公道。

然前世的她為了家族和睦,犧牲了自我。

蘇長鳶喜不自禁盯着她:“你還是沒變。”

譚桀音自然不明白她的深意,只含着胸口:“我父親因你外祖父有一口飯吃,兒時你也曾救我,于我有恩,我此生無以為報。”

她深吸一口氣,深感人事多變,十五年前的她為她赴湯蹈火,十五年後的她卻背叛了她。

她緩緩伸出手,觸碰着那久別的容顏。

少女臉頰滾燙,瞳孔閃着幾分光芒,被她這麽一摸,登時垂着睫毛,宛若蝶翼般的睫毛微顫:“姑娘,早作決斷。”

蘇長鳶拂過她雪白的面頰:“你如何擄她來。”

她收回手,端正看着她。

“這個好辦,我腳程快,一炷香時間可來回,待我打暈了她,将她扛過來便是,你莫要看我是個女子,我有的是力氣。加上蘇二姑娘常年流落在外,本就生得纖細嬌弱,我扛着她不在話下。”

倒是個有勇有謀的人,計劃周全,怪她前世優柔寡斷,拒絕了她。

如今到了這番光景,她托着她的手輕拍:“将她送入宮後,你我在蘇子廟彙合。”

她眼神閃了閃,俯身領命:“姑娘小心。”

“一切靠你了。”長鳶話音一落,她便起身告辭,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蘇長鳶最為怕黑,寅時快到三刻了,天剛吐露一點魚肚白,她卻已經在暗黑的荊棘叢林裏砍出了一條道路。

鬼也好魂也不罷,都抵不過人心可怕。

一路披荊斬棘,她穿過漫長的黑色,穿過斑駁的樹林,摸黑到了蘇子廟。

走得粉汗淋漓,氣喘細細,她兩步跨到廟牆根,扶着牆蹲下,一面擡手擦汗,呼哧呼哧地吐氣。

忽然聽得一陣聲音從廟裏傳來。

是兩個男子的對話。

“梁王殿下這是何意?老夫無功不受祿。”

“太尉大人,你又何必推诿,這些只是小小心意罷了,本王并沒有其他的意思。”

蘇長鳶忽地打了個冷顫,好巧不巧,竟在這個地方,遇上梁王私下結黨臣子。

梁王趙慎是太子趙烨的弟弟,他為人桀骜,自視甚高,一心想做太子,并非輔佐朝政的王爺,他亦看不上太子唯唯諾諾、優柔寡斷的性子,只道他難以勝任大任,故要取而代之。

不好,這些話本是密謀,卻被她不小心聽了去,若是被發現,還不是死路一條。

長鳶咽口唾沫,趕緊磨磨索索着起身,一口氣還沒歇好,又趕了命地往山下奔跑。

剛跑出蘇子廟方圓五十步,她以為沒有了危險,所幸停下來觀望四周,只見身後樹林裏竄出四個人影。

那群人穿着黑色箭袖短衣,頭上裹着黑色頭巾,臉上蒙着黑布,手裏握着長刀,明晃晃朝她圍來。

“老大,就是這個小娘子,剛剛貓在窗邊鬼鬼宗宗,殺了她!”

“什麽鬼鬼宗宗,那叫鬼鬼祟祟,沒讀過書啊。”一人舉起刀把在他頭上敲了一敲。

“俺就是沒讀過書嘛,管他宗宗穗穗,趕緊殺了她給殿下複命。”

說完,引刀砍來。

蘇長鳶見狀,拔腿便跑,身後四個人見她矮身鑽入林子,一時不見人影,加之天色暗,樹林密布,阻擋着他們的道路,他們便提着刀大聲嚎叫,故意吓她,砍着樹木往山下的方向追來。

蘇長鳶跑進一處山洞。

前方沒了活路,後方四個彪形大漢的影子投來,将身形嬌小的她掩蓋。

她撫平心緒,緩緩轉頭,滿臉堆笑盯着他們:“四位大哥,有何貴幹?”

她穿着紅嫁衣,頭戴雙鳳搶珠鳳冠,鳳冠兩端垂着珍珠寶石步搖,走起路來,環佩作響,身姿袅娜,面容雪白,光是一聽聲音,一句大哥,足以讓四人原地酥麻。

但又很快清醒過來。

“自然是取你小命。”

“等等!”

長鳶伸出五指,方才見他們眼色心浪,心中有了主意:“就這樣殺了我,豈不可惜,大哥何不放了我,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說罷,擡纖手撩動耳邊頭發,手指纏着珍珠耳環輕輕一勾,遞過去一個乞憐的眼神。

她蓮步款款,一手勾着腰帶,好似輕輕松開:“我見四位大哥英勇不凡,儀表堂堂,何不......。”

她往前兩步,穿過四雙色眯眯的眼神,終于站到了逃跑的最佳位置。

四個人聽聞她如是說,更覺身體飄飄然,相視一笑,遂紛紛放下刀,寬衣解帶起來。只是褲子剛脫到一半,蘇長鳶眉目一轉,将面前的大石頭狠狠一推:“你們和石頭玩吧。”

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跑,一邊大聲喊救命。

蘇長鳶沒跑多遠,那些被褲子絆住了腿的賊人複追上來,手裏拿着刀:“臭婊子,敢算計老子,今天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冷汗直冒,汗水浸濕了水衣,只覺得身後的腳步和謾罵聲愈來愈近,慌亂中,她一腳踩空,撲騰跌落在地。

那領頭的賊人跑得最快,此刻立于她身前,一雙奸笑的眼盯着她:“你跑啊,怎麽不跑了?”

蘇長鳶吞了口唾沫,手握着把泥土,朝他面上狠狠一撒。

那賊人吃了口粉塵,眼睛也被蒙住,卻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臭娘們真的想死。”

眼看拳頭揮來,蘇長鳶雙手抱着他手臂,對着她胳膊咬上一口。

耳邊一聲慘叫,鮮血溢滿了口腔,她卻死死不松口。

那賊人面露兇惡,舉刀欲要落下。

只聽耳邊響起嗖的一聲,似是有什麽東西被刺中,身前的賊人頓時身體僵硬,他胸口正中一把短刀,鮮血洶湧宛若泉水湧出,浸濕了衣裳,血點子也猝然灑在蘇長鳶臉上。

遠處傳來一聲馬鳴,蘇長鳶轉頭看去。

日出如火,春風和煦,青松林間,溪水岸旁,黑色駿馬上坐着個白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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