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離

逃離

朝霞破開長空,日頭宛若紅橘懸在公子肩頭,染得一襲白緞流雲紋箭袖服泛着霞光。

他發髻高聳,頭綁白色玉帶,玉帶迎風擺動,呼聲陣陣,背挂一套弓箭,腳踩馬镫,手揚長鞭,宛若一道迅疾的光朝她奔來。

馬踏飛塵,快到近身時,他側過身,伸出手來:“上來,”聲音清冽如寒冰。

他面上蒙着白紗,只露出一雙眉眼,龍眉鳳目,眼皮是窄窄的新月眼,撲面而來的一股清雅的竹氣。

蘇長鳶忙伸手過去,白衣公子抱起她的腰,天旋地轉後,她落在他身前,跨坐馬鞍之上,迅疾的馬颠得她腿股生疼。

後背有寬闊堅硬的胸膛時不時與她撞在一起。

男人将她圈起,一手把缰繩遞給她:“會騎馬嗎?”

耳後聲音貼得很近,氣息吐露在鬓發間,她耳朵一癢,轉過頭去。

身後三個賊人拔刀殺來。

蘇長鳶回過神來,慌亂中從他手裏接過缰繩,肌膚不小心相碰,他手指微涼。

“會。”她在外祖父家長大,外祖父是護國大将軍,曾教給她一些簡單的騎術。

“抓穩。”男人聲音低沉,将缰繩給她後,轉而和上來的三個賊人打殺起來,就在馬背之上。

蘇長鳶不知道身後什麽情況,只緊緊扯着缰繩,身後刀劍砍殺,無比刺耳。

駿馬焦躁起來,原地亂晃,她的身體也跟着不停晃動,緊緊勒住缰繩,原地繞好大一個圈。

正好與賊人打個照面,一賊人見狀,磨刀霍霍朝她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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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後背被冰涼的手一壓,她立即俯在馬上,聞着馬鬃的動物腥味,又感覺刺臉,她卻一動不動,身體被男人護着,又聽耳邊幾聲激烈的刀劍聲,賊人慘叫不斷。

須臾她擡起頭,見賊人的脖頸被狠狠劃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湍湍直流。

蘇長鳶來不及驚叫,只覺馬肚子被後人一夾,手上的缰繩緊了緊,連人帶馬飛了出去。

駿馬跑了一陣,蘇長鳶才适應過來,她從前未騎過這般野的馬,心突突直跳。

身後突然多了十來個賊人。

他們手裏張着弓箭,一邊跑馬一邊朝她們射箭。

蘇長鳶好幾次被背後的人壓下去,躲開咻咻射來的劍。

馬兒跑到河流處,蘇長鳶緊了緊缰繩,轉而對身後的人道:“不好,前面死路。”

那人正好瞧來,纖長的睫毛宛若蝴蝶震顫,目光篤定:“趟過去。”

“趟過去。”蘇長鳶喃喃,那河流迅疾,深不見底,看來,她今日是要葬命在此了。

不過,也好在前世被砍頭。

她閉上眼,緊了緊手中缰繩,烈馬嘶鳴,躬身朝着那河流奔去。

耳邊水聲陣陣,馬兒跑得極穩,她沒有被沖走,只猛然睜眼,才看清那水不過到馬的小腹處。

天有好生之德,下面不是河流,是溪流。

“陰魂不散。”

公子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右手捏着兩支箭,從蘇長鳶面前繞過,骨節分明的手指屈起,手背上四個窩深陷,左手握着弓,将箭輕輕搭上去。

蘇長鳶整個人被他圈在懷中,他貼在她耳後:“轉身。”

她明白過來,拉着駿馬調頭,男人的手背近在咫尺,緊緊拉開弓箭時,手背青筋暴起,血脈張開,他夾着箭的二指一松,嗖嗖兩聲箭鳴,各自射中賊人胸口,發出悶響。

接連伸手抽出箭來,有時三支齊發,有時五根齊發,箭無虛發,一一刺中賊人,很快,賊人倒成一片,血染紅了河流。

蘇長鳶驚嘆他好厲害的箭法。

洩了口氣,身體一瞬間松懈,松了缰繩,無力地往後一靠。

靠在寬厚胸膛上。

迷藥未解,她又跑上跑下,受盡驚吓,已經沒有力氣,就那樣靠着他一動不動。

公子從她手中接過缰繩,将她圈在懷中。

她就那麽貼着他,馬兒跑了一陣,蹚過溪流,淌過沃野千裏的良田,天色漸漸明亮。

“姑娘,你還要這樣靠着我到何時?”

白衣公子傳來疑問。

馬兒在溪流上游停下,呼哧哧出了口氣。

長鳶挺直身軀,臉色稍紅,順溜地從馬身上滑落。

白衣公子緊跟其後,下了馬後,用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引着它到青草肥沃處吃草。

她站在溪流邊,遠遠地看着他,他一身尋常公子裝扮,怎會那樣厲害的箭法。

且看他氣質清雅似竹,怎麽會一身練家子的武功。

蘇長鳶好奇之餘,便走了上去。

男人似乎看她走來,便站在原地不動,靜靜等着她。

他果真長得很清雅,一雙睫毛長而翹,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根部就像一筆往上畫的丹青。

蘇長鳶短暫和他對視,便收回了視線,躬身道謝:“多謝公子搭救,敢問公子尊名,家在何處,小女一定登門道謝。”

白衣公子眉眼微挑,搖搖頭:“道謝就不必了,更何況......。”

這本就是他引來的盜賊。

蘇長鳶見他還是不肯說姓名,又湊到他旁側:“小女是禮部侍郎蘇清潭之女,你要是求官、求財、求貌美姬妾,我都可以幫助你。”

也不知道面前公子是個什麽人物,但是她前世似乎從未見過這樣一個人。

王公貴族裏,沒有他的身影。

貧寒官宦裏,亦無他的傳說。

莫不是寄情江湖的能人異士。

少年将水裝滿,起身遞給她:“大恩不言謝,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必問我姓名,我也不要你的報恩,若有緣分,自會相見。”

看來是不願暴露身份,就宛如他的面紗,他一早就不想暴露身份。

蘇長鳶識趣地不再咄咄逼人,眼神落在他手中那剛接好的水袋上:“小女不渴。”

“沒讓你喝,讓你洗洗臉。”

她輕輕撫着臉,蓮步款款走到溪邊,對着晃動的水面一看,折騰了半天,她臉上沾了不少泥土,嘴唇上滲着賊人的鮮血,她不忍一笑,縱然如此,也不都過來了。

這第一關難過,也過了。

往後,便是無盡開闊自由的日子。

蘇長鳶埋首溪畔,雙手掬起一捧又一捧清水,洗去臉上的污濁與血水,也洗去胭脂妝面。

白衣公子站在一旁看着她,寬大的喜袍蔽體,腰肢被紅色玉腰帶束着,頭上鳳釵已經七歪八扭,卻也沒有掩住她風流袅娜,儀态萬千。

她洗淨了臉,轉頭搖搖望來,水珠挂着面,面若秋月,洗去妝面後貌若芙蓉。

眼似靈泉,一眨不眨,秋水伊人。

他迅速垂下眼睫,轉身繞到馬身旁。

蘇長鳶見他作勢要走,便起身送他。

只聽不遠處傳來兩聲呼喊:“姑娘,姑娘。”

是桀音的聲音!

她回首一望,見她高挑的身影竄來。

男人翻身上了馬:“姑娘,前邊便是大道,你我男女有別,又在荒郊野嶺,不便送你出去,有緣再見。”

說完,夾着馬肚子,迅速竄入松林。

白色身影如一束光芒,朝着巍峨的青山,消失在松林的盡頭。

譚桀音匆忙趕來,上下打量她兩眼:“姑娘,你沒事吧。”

她收回視線,搖搖頭:“現在沒事了。”

譚桀音想來已經把事情辦妥,現在折了回來接她。

她忽然想起什麽,又道:“你跟我去個地方。”

蘇長鳶一路上把她遇害的事與她說了,又如何遇見好心人相救,如何最終脫離虎口。

譚桀音自愧不如:“都怪我,險些讓姑娘你遇難。”

她則不以為意:“我也是因禍得福,若不然回去的時候,該怎麽同阿爹阿娘解釋。”

兩人又走一陣,蘇長鳶見那賊人屍體橫陳,胸口正好叉着一把匕首。

她蹲下去,一把将匕首扯下來,面色處變不驚。

譚桀音呆了呆,她家姑娘曾經連小狗小貓的屍體都怕,如今卻在一個人的屍體上取下匕首,且如此從容,倒不像她。

蘇長鳶就着溪水将匕首洗幹淨,再拿起來時,明晃晃的刀片上倒映着她的眼睛,她仔仔細細看,刀柄是做舊鎏金雕竹镂空花紋,刀身是普通玄鐵鍛造,上面也無刻字也無挂墜,看不出用刀的主人家系何人。

“你懂的武器多,能看得出這有什麽來路嗎?”

她瞟了一眼:“姑娘,我剛剛仔細瞧過了,這是東市裏最為普通的匕首,尋常的公子哥都用它來切蔬菜瓜果,沒啥特別的,看着雕工,也是粗糙湊合。”

看來,左右是不會知道那人是誰了。

蘇長鳶收起匕首:“這個作為證物,改日你去東市買把一樣的來,我瞧瞧。”

“是。”

蘇府,後院內宅。

蘇長鳶坐在朱紅色雕花梨花椅上,一手垂着胸口,一面看着父親。

父親蘇清潭年四十,剛剛上了早朝回來,沒來得及換官服,一身官服襯得他挺拔如松,他看着正當年華,只是蓄了胡須的他顯得更為年長些。

十五年前的父親,還沒有白發斑斑,也沒有佝偻枯瘦,更沒有位極人臣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滄桑。

他剛升了侍郎官,勢頭正盛。

他捋着胡須,一面看着面前的匕首,作為文官的他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端端看着她:“這怎麽回事。”

模糊的視線被她父親肅冷的聲音牽扯回來,她擡起頭:

“父親,你可要為女兒做主,昨日夜裏我早早歇下,誰知一醒來就坐上了去往東宮的花轎上,中途一時內急,便走得遠了些,不巧還遇上了賊人,要不是遇上恩人相救,想必女兒已經身首異處了。”

她佯裝哭哭啼啼把事情原委道了明白,可眼睛裏竟沒有一滴淚流出。

在她心裏十五年芥蒂,如今依舊像是魚骨梗在心頭。

父親母親難道不疼愛過她,所以讓她去替嫁?

她一定要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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