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表裏不一
表裏不一
翌日,卯時三刻。
長安的鐘聲铛铛铛響了三聲。
蘇長鳶被金巧銀翹叫起床,因昨日裝扮過素,蘇母特意吩咐兩個丫鬟,給她換了一身水綠緞子撒藕花曲裾,腰懸如意翡翠禁步,頭發上也多了兩支玉簪并一水晶簪子,輕描蛾眉,粉妝兩腮,桃口點朱丹,眼飛丹青線,端的雅致細膩,袅娜生姿。
梳洗已畢,兩丫鬟簇擁她到前堂,與蘇岩一起用早膳。
日頭過早,蘇長鳶沒甚胃口,只喝了盅熱牛乳便叫飽了。
飯畢,她整裝齊備,逶迤往府門外趕去,蘇母緊握她手,将她送到府門外,不忘囑咐:“皇宮不比你外祖父家那般,去了要守禮儀,性子謙遜些,切莫貪玩好耍,也別由着性子來,萬萬要記住,莫要與人逞口舌之強,知道了嗎?”
蘇長鳶早起犯困,也怕冷,她迷迷糊糊吸着鼻子,攏了攏脖頸上素白絲縧:“知道了,知道了。”
說罷,轉身上了馬車,蘇岩相繼打簾子進來,坐在她對面。
蘇母掐着手絹,一雙眼睛紅起來,忍不住叫她:“鳶兒,多看看啊,岩兒,照顧好妹妹。”
蘇岩點點頭,溫和道:“母親別送了,外邊天氣涼,早些回去吧,我會照看好長鳶的。”
不得不說,還是她家大哥的話管用,沒說兩句,母親便點點頭,轉身往屋裏去。
蘇岩順下簾子,叫馬夫調了頭,馬車一路往西行去。
天色漸亮,白光透過車窗透進來,一路上馬車颠簸,蘇長鳶漸漸清醒,輕啓秋波,見蘇岩手裏握本《詩經》看着,坐姿端正,溫儉恭良。
蘇岩今年二十又四,眼下在國子監做司業,深受國子監祭酒的器重,長得也是儀表堂堂,是許多侯門貴女的夢中郎君。
他亦有自己心儀的女子,該女子是刑部尚書曹大人的小女,曹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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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曾與國子監相識,那時蘇岩去國子監做過半年的夫子,曹落林正巧是他的學生。兩人一個好學,善于提問,一個樂意回答,善于傳授,如此,兩人日久生了情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唇角微微牽起。
蘇岩些是感受到視線,不由擡起眸子,和她對視上。
她擠了一個調皮的笑意:“蘇司業大人,國子監也考《詩經》嗎?”
蘇岩被戳破心事,臉色一紅,将那書卷成筒,輕輕在她頭上敲了一記:“就你能耐。”
這一記極輕,撓癢癢都算不上,她聳聳肩,身體微微前傾:“曹姐姐也會去蹴鞠會吧。”
少年郎君心動,眼睫微顫,嘴角不忍噙笑,梨渦深深顯現:“嗯,她和我一組。”
說到曹落林,蘇岩喜笑盈腮,止不住地笑。
“只要這次蹴鞠我們能贏了彩頭,我便去求陛下賜婚,她也去求她爹爹,讓他答應我們的事。”
蹴鞠的彩頭便是,獲勝者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只是,前世不知道怎麽的,她哥哥蘇岩輸了比賽,與曹落林兩人的婚事不了了之。
看他哥哥這一臉癡樣,蘇長鳶不忍笑道:“《詩經》裏只說,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我看,哥哥怎麽像是後者。”
蘇岩見她如此,便将書簡敲過來,這一下用了力,砸在她肩上,讓她吃痛哼了聲:“你這張嘴啊,我可說不過你。”
吃了一記痛,她便安分縮在角落。
少頃掀開垂簾,朝外望去,見遠處便是太極宮殿。
天空湛藍,白雲如絮,整個太極宮殿在日光下閃爍着金色光芒,高聳巍峨的宮牆投下影子來,正好将它正前方的斷頭臺一整個罩住,顯得斷頭臺十分陰暗可怖。
蘇長鳶匆匆望了一眼,只覺得脖子微涼,身體下意識地顫抖起來,渾身的鮮血宛若沙漏一般往脖子以下滴漏,她的臉色霎時慘白,連氣都喘不上來。
在這須臾片刻,仿佛将她拉回了前世。
腦海裏浮現一片熒熒燭光,一群僧人手捧蠟燭,手捏佛珠,在她耳邊訟唱超度經文。那些詞就像是奪命符咒,變成一個個字往她身體鑽,叫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冷汗直冒,近乎窒息。
蘇長鳶瞪着雙目,瞳孔欲要奪目而出。
一聲清洌的聲音将她從噩夢中拉回來。
“妹妹,你怎麽了?”蘇岩兩條眉毛豎起,十分關切,但礙于男女之別,不敢上前相扶。
蘇長鳶吸了口寒氣,加速摔下簾子,将手藏在衣袖間,手指掐着手心,疼痛讓自己意識回籠。
“沒事。”她輕聲說道。
馬車到宮門前停下。
下車時,她腿腳發軟。
好在有譚桀音扶着。
三人一道進了皇宮,又往西行了數百米,她的情緒才緩緩平息。
蹴鞠場設在太極宮西北,場地平坦開闊,外圍種着濃密高聳的斑竹,斑竹将蹴鞠場內遮擋住,叫裏面的人看不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清裏邊。
三人方穿過斑竹林,走到蹴鞠場入口處,剛要進去,迎面便遇見了一群人,帶頭的男子一身紅衣,頭裹方巾,腳踩長靴,一手正在整理箭袖處的紐扣,像是剛剛換好比賽衣服,準備入場。
那紅衣男子邊走邊說:“今兒這蹴鞠賽,老子贏定了。”系好了紐扣,他拇指沖着鼻子,大言不慚地說。
男子身後跟着三兩個小厮,均滿臉堆笑恭維:“可不是嗎?這蹴鞠場上,還有誰能曹大人争鋒。”
原來這個滿臉赤紅,行為粗犷的男子便是刑部尚書的長子曹也,他的妹妹曹落林,正巧是哥哥相好。
蘇岩見了他,自然恭敬上前行禮:“曹大人安好。”
曹也本疾步如飛,無意聽人招呼,擡頭瞥了他一眼,立即住了腳:“我道是誰,原來是蘇小子。”
蘇小子?這麽沒有禮貌?
說起來,這個曹也,還沒有她兄長大吧。
“曹大人見外了。”蘇岩脾氣好,別人拿針戳他,他都不知道疼的。
“什麽見外,你我本就是外人。”他冷哼一笑,朝着蘇岩上下打量。
被未來的妻舅這般說,蘇岩一時愣住。
這句話不就表明,他作為曹落林的兄長,并不滿意這門親事麽。
蘇岩臉色很難看。
曹也見狀,不由問道:“蘇兄今日也是來參加蹴鞠比賽的?”
蘇岩回過神來,颔首道:“正是。”
曹也頓時大笑起來,笑聲穿林度石,驚得樹梢裏一群麻雀飛了起來。
他搖着手指對準他鼻子:“你一個文官,來參加蹴鞠賽?這蹴鞠場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小子一會兒上去,小心摔斷了腿。”
蘇岩面色又沉了沉。
曹也複上前勾着他的肩,勸解道:“我看啊,你還是站在旁邊,花點錢買彩頭,這樣的勝算比較大。”
蘇長鳶在旁邊看着,臉色漸漸變綠。
她沒有想到,曹也與他哥哥這般不對付,看來,前世她哥哥在官場上走得并不順遂,他與曹洛林的婚事,必定也是這個曹也從中作梗。
蘇長鳶掐緊了手心,此刻他的羞辱,并不是在羞辱她哥哥這個人,而是瞧不上她們整個蘇家。
她爹才從邊陲小城升遷過來,初來長安,算是外地人,那些在長安已久的土著自然看他們不上。
她哥哥又随她爹爹,一向性子柔軟,被欺負慣了。
可她不一樣。
她自小便養在外祖父家,性子如外祖父一般不卑不亢。加上前世入宮為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邊沒曾聽見過一句反對她的話,更無人敢在她面前撒野叫板的。
她實在咽不過這口氣,繼而往前走了兩步,笑道:“曹員外何必如此說話,知道的,是以為你關心我哥哥,不知道的,還以為員外郎你是一個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的人。”
那曹也雙眉一豎,朝她看來,剛要發怒,且見她生得風流妩媚,儀态萬千,頓時氣壓一半:“哪裏來的小姑娘,叫你說話了嗎。”
蘇岩見她強出頭,便輕輕拽她衣袖,咳嗽提醒她。
她視而不見,上前兩步與曹也對峙:“大周素來以禮相待,我兄長本長你一歲,他喚你一句曹大人,視為有禮,可我哥哥是國子監司業,而你是刑部員外郎,論官職,你還要弱一階,依着大周律法,你是不是應該稱我哥哥一聲,蘇大人。”
“你!”
他單手指着她,滿眼赤紅,遂而又想,她只是一個小娘子,能有多大能耐。
他咧嘴一笑:“小丫頭,我也是看你長得貌美,沒和你計較,你竟咄咄逼人,信不信老子今天奪了彩頭,向聖上請一道旨,讓你做我的小妾!”
說罷,拉着衆小厮,張牙舞爪,不顧顏面,醜态畢露地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蘇岩拉着蘇長鳶,小聲提示,叫她給他賠個不是,她們一家人可得罪不起刑部尚書。
蘇長鳶勸道:“兄長,何必跟無禮之人講理,人不能自賤,自賤者,他人必賤待你。”
她仰起頭,面對着高出整顆頭的曹也,目光冷峻:“曹員外,你贏不了的。”
“你怎知我贏不了?”曹也一腳踢開石子,雙手一插,歪着腦袋看她:“要說蹴鞠大賽最厲害的人,應當就是老子了。”
他豎起大拇指,大言不慚,十分自信道。
蘇長鳶抿着唇笑:“錯,從前不是你,以後也不是你。”
他不服地直起身子,居高臨下俯視她:“我知道你想說誰,不就是蕭起嗎?從前,在這蹴鞠場上,年年都是他奪頭彩,讓我們這些人啊,是恨得牙癢癢。”
他所言不假,打從十幾年前開始,這蹴鞠比賽,只要有蕭起在,他便是那個奪魁之人。
只是她無緣,從未看過蕭起意氣風發的身姿。
“可是事到如今,他雙腿殘廢,命懸一線,恐怕是這蹴鞠場,都沒有勇氣來,怎麽,你還指望他來贏我。”
話音剛落,蘇長鳶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身後響起一陣風聲,有什麽涼飕飕的東西從她側邊疾馳竄過,嗽的一聲。
再回首時,見曹也連人帶頭釘在了斑竹樹上,箭矢正中他的發髻,若是再往下一寸,就會摘了他的狗命。
曹也吓得手腳發顫,冷汗直滴,一時間氣勢全無,完全沒有了剛剛的威武神氣。
他瞳孔不由得放大,黑色眸子裏倒映這樣一道白色身影。
有聲音從耳後傳來,清寒甘洌:“羽飛,不得無禮。”
蘇長鳶凝神屏息,回眸一望,蕭起身着月白绫緞交領刺金蓮長袍,身體微微後傾,手握着折扇徐徐地搖,兩捋須發盈盈浮動,柔柔地打在蒼白的臉上,眉眼疏離,因不足之證,透出一股病嬌氣息。
他嘴角噙着笑,分明不把曹也的話當回事,反而訓斥身邊的護衛羽飛:“怎可對曹大人如此無禮,還不快去賠個不是。”
得,好人都叫他做了,壞人都是別人做。
那羽飛是個死性子的,聽他這般吩咐,只雙手抱臂,哼的一聲轉頭,腮幫子氣鼓鼓的,右腳尖毫無耐心地在地上敲打着。
俨然一副不會道歉的模樣。
曹也雙腿發軟,聲音不由顫抖:“不妨事,不妨事,太傅,是小的不對,不該背後妄議太傅。”
剛剛還自稱老子,這會見了閻王,就自稱小的,果真是趨炎附勢之輩。
曹也本想跪地,卻因頭發被箭插入斑竹裏,被勒得動彈不得。
蕭起斜觑着他,劍眉微微一挑:“我這個護衛,最是忠誠,若是有冒犯之處,還請曹員外見諒。”
說罷,收攏折扇輕輕叩了叩旁邊身着青衣少年:“快去把箭取回來。”
羽飛朝那曹也一瞪,大步朝他走去,毫不留情将箭一收,箭的倒鈎鈎住他的頭巾掉落,頭發散開,發絲也掉了數百根,只叫他心疼。
奈何他敢怒不敢言,只連忙拱手作揖:“多謝蕭太傅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告辭。”
說完,灰溜溜夾着尾巴跑了。
看着那滑稽的背影,蘇長鳶不由輕笑,鼻息帶出淺淺的笑聲。
這聲輕笑極淺,可某人還是聽見了,他的手微微一垂,擡眸朝她看來。
蘇長鳶感受到視線,忙轉過身去行禮:“蕭太傅。”
蕭起握着折扇輕輕拱手:“蘇妹妹好。”
蘇妹妹?
她何時成為她蘇妹妹了。
蘇長鳶被這突親切詞彙擾亂思緒,再一次将她拉入回憶中。
前世,那個亂臣賊子,為了結黨營私,竟把主意打了她頭上來。
他見她與皇帝兩人貌合神離,相看兩厭,便生了離間之心。
前世某日,陽光明媚,湖水潋滟,荷花開得十分爛漫。
蘇長鳶正賞花,裙擺卻不慎被蕭起的素輿壓住,他湊到近處,好端端地不喚她皇後,偏要喚她的乳名。
筝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