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閣
出閣
宣和年三月二十八,天氣晴朗,祥雲吐瑞,霞光照地。
蘇府上下張燈結彩,裏裏外外裝點得一派喜慶。
蘇長鳶夜裏沒怎麽睡,抓着譚桀音,說了一宿的話。
翌日卯時三刻,雞鳴三聲後,和她一樣困的譚桀音一把搖醒了她,叫她起來換衣梳妝。
她迷迷糊糊地,用冷水洗了把臉,總算清醒了些。
适才兩個丫鬟上來替她換好了囍服,裏三層外三層的。梳洗打扮好後,兩個嬷嬷驗儀容服裝,卻說衣服太松,便一左一右扯她腰間束帶,腳蹬在板凳上,抓着腰帶朝兩邊咬牙切齒地拉,不知道的,還以為正給蘇長鳶上什麽絞刑,要将她勒死似的。
“姑娘,收腹。”
“姑娘,再有一點腰就更細了。”
玉帶扯得咯吱作響。
因為衣服穿得厚,所以沒顯出腰來,兩個嚒嚒争相要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新娘,便也是不顧死活地在她身上鼓搗。
蘇長鳶被勒得臉紅脖子粗,快要喘不上氣來,只拼了命地呼氣吸氣:“不行了,嬷嬷,我快要死了。”
譚桀音方從門外進來,見兩人扯着紅腰帶死死拉着蘇長鳶,不由咳了聲:“姑娘的腰已經很細了,別拉了。”
說罷拽着兩邊腰帶,輕輕用力往中間一收,那兩個嬷嬷便像着了好大力氣似的往回彈,砰的一下,背對着背撞倒在了一起。
金巧捧着腹直叫好笑。
兩嬷嬷從地上爬起來,誇了蘇長鳶腰細,又小聲埋怨譚桀音力氣大,沒輕沒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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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鳶方才大喘了氣,臉上潮紅的顏色朝四肢褪去,冷了下來,她感激地望着譚桀音:“阿音,你真是我救星。”
譚桀音沖她笑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大周的婚禮服以玄醺色為尊,蘇長鳶着了一件主玄黑彩繡蝴蝶戲百花婚服,衣領、腰帶、衣袖、裙邊,均以朱紅色雲紋點綴,頭戴黃金鳳銜紅寶石冠,兩髻簪滿黃金步搖珠釵,濃妝豔抹,卻不妖嬈,倒顯得儀态萬千,勝似天女落凡。
她眼前一亮:“姑娘今日真好看。”
金巧也圍了上來:“可不是,那定是長安城最美的新娘子。”
她對着銅鏡搖搖一望,不禁伸出手,輕輕撫摸着肌膚,時至今日,她才逐漸适應了年少的身體,十八歲的她尚且年輕,還未被歲月摧殘,嘴角帶笑,眼尾上挑。
就像是做夢一般。
她拂了拂頭上步搖,一面問道:“哥哥那邊怎麽樣了。”
金巧朗聲道:“已經出門去了,不知道接上曹家小姐沒。”
說到這裏,金巧黯然神傷:“姑爺不能騎馬,也不知道會派誰來接親。”
蘇長鳶自無所謂,誰來接親都一樣。
可她的父母親不這樣看。
陳舒和尚好,蘇清潭的面色就沒那麽好看了。
他本就不滿意這門婚事,今日到了關鍵處,料想蕭太傅該來接親的,卻聽陳舒和說不一定來,臉立馬垮了下來。
一手端着熱茶,險些扔在地上,但是他一個文官,愣是壓抑住了脾氣:“姑爺不上門接人,叫什麽事兒。”
陳舒和忙安慰他:“他腿腳不便,你硬是要他駕個素輿來接人,那也.不妥當。”
蘇長鳶立在正廳聽了一會兒,這才走出來,恭恭敬敬給二老行了禮。
兩人才勉強展露了一點微笑。
瞧着外面,吉時已到,迎親的隊伍遲遲沒有動靜,她的心卻異常平靜。
蕭起和她本是逢場做戲,自然不會上心,接親派誰來都無所謂。
畢竟她篤定,蕭太傅那班人,定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殘缺展露在百姓中,那麽長一條街,走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扼腕嘆息。
如是想着,竊聽門外嘈雜人聲傳來一陣喜樂,鑼鼓軒軒,唢吶長鳴,陣陣馬蹄聲、人腳步聲往這邊趕來。
臨到了蘇府門外,所有聲音戛然而止,金巧歡天喜地跑到門口張望,又歡天喜地折了回來,一雙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姥爺、夫人、姑爺來了。”
一丫鬟婆子又簇擁着,将蘇長鳶推到屏風之後去。
那漢白玉雕梨花镂空紋屏風能擋着她人,卻擋不着她視線。她順着細孔往外張望,納罕,他果真來了?
只見,一漆紅檀木素輿緩緩駛入,蕭起依着禮制,身着玄醺交領寬袍喜服,腰懸一翡翠玉佩,頭上戴了鎏金色發冠,兩條大紅喜色的縧子從玉冠垂下,整齊規矩地豎在他耳後,他手裏搖着的折扇也換成了朱紅色喜字紙扇。
來時春風照面,面帶微笑,朝陽如桃,曬得人面桃花,就連素日一臉病态的蕭起,看上去也有幾分紅潤顏色。
倘若不是他坐在素輿上,倒真有那麽幾分良家少年郎的模樣。
他緩緩駛入正廳,便收起折扇,朝二老行了禮:“方才途中偶遇了敘白的迎親隊伍,耽擱了些時日,還望岳父岳母大人見諒。”
蘇清潭輕咳了聲:“姑爺請把。”
蕭起身後跟了一衆人,她粗看了眼,只識得齊良、羽飛二人,羽飛自不必說,是他護衛,齊良乃禁衛軍統領,想不到兩人走得如此之近。一行五六個男伴在身後,他自然挺直了肩背,行到了屏風處。
以金巧領頭的幾個婆子丫鬟紛紛攔在外側,笑嘻嘻起哄來。
尤其是金巧,這個丫頭鬼主意多,自也天不怕地不怕,竟敢玩蕭太傅的堵門游戲。
“姑爺既是來晚了,虛得自報家門,來者何人?所求何事?”
其餘的丫鬟們重複了她的話,将那話傳到蘇長鳶耳朵裏。
此刻她可沒敢再偷窺他了,只端着一把朱紅芙蓉蜀繡團扇,輕輕遮擋着面。
蕭起謙卑地行了禮,卻不說話,立在他身側的齊良将軍铿锵有力道:“太傅府大人蕭起,前來求取蘇府千金,蘇長鳶,還望允諾。”
女眷皆是一陣笑,那笑聲傳到蘇長鳶耳朵裏,饒是令她也不勝歡心。
前世沒有經歷過接親送親,這一世體驗了番,倒覺得滿是樂趣。
齊良長得劍眉星目,人高馬大,皮膚還稍顯黝黑,是個标準武将,說完,他就要着急,推着蕭起往裏走。
“且慢,蘇府應允,可姑娘現在太過羞怯,她素日瞻仰太傅博學多識,便以令出戰,請問姑爺,是否迎戰?”
蘇長鳶臉紅起一陣,她何時瞻仰太傅博學多識?這場面無法收了。
只是怕那蕭起丢了扇子,奪門而出去了。
然蕭起應允聲徐徐傳來:“娘子請出令。”
她将折扇松開,擠眉求助站在面前的譚桀音:“我該說什麽?”
口型傳過去。
譚桀音湊上前來,在她耳邊低語:“百。”
“百。”
蘇長鳶照着她脫口而出。
蕭起的聲音自屏風外傳來:“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她還未解釋哪個百,倒是一下就對上來了。
剛納悶,金巧又邀她說第二個令。
譚桀音又提示她,她才道:“年。”
蕭起不對,看向身後齊良衆人,一個個都是武将居多,那齊良想了一圈:“年?年富力強,來年生個胖娃娃。”
這話粗理也粗,蘇長鳶和譚桀音在屏風內憋着笑,金巧則在外捧着大腹,笑得歪倒在牆上。
齊良見狀,臉色一沉:“不中啊?”
“不中,不中,這既不是詩歌,也不是什麽賦,更不見得是好文章。
齊良擠出一個笑:“俺一個武将,做不得這些,子新,還是你來吧。”
蕭起摩挲着手裏折扇,淡然道:“君子萬年,保其家室。”
金巧雖聽不懂,但覺很厲害的模樣,忙進了屏風問話。
蘇長鳶對她使了個眼色,點點頭。
又暗道,不過是讀了一些書,識得幾個字,酸文假醋罷了。
金巧又出了屏風,咳了聲:“不愧是太傅大人,才華橫溢,文曲轉世。”
緊接着,屏風內又傳出第三道令。
“好”
羽飛眼睛滴溜一轉,往前邁了一步,口吃道:“太傅,這個,我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金巧連着丫鬟們拍了拍手,又叫出第四個令。
“合。”
“文王初載,天作之合。”
蘇長鳶沉吟,只道他附庸風雅。
也難怪蕭太傅了,做戲都跟着她做這般全套。
薄薄屏風之上,蕭起坐在素輿的投影落在玉石上,他的手握着折扇,慢慢敲打着手心,不徐不疾:“娘子給我出這些題,意喻着你我日後百年好合,又有何害羞的,為夫可以進來了嗎?”
蘇長鳶聽了這句話,心口猛地一跳,不禁想到了別處,但又回過神來,知曉她作為女人的命運,不想嫁給太子梁王,那便只能從了蕭起。
無妨,她又不是沒經歷過。
她端好折扇,清了清嗓子:“郎君請進。”
蘇長鳶款款從屏風走出,緩緩落下團扇,垂眸便與蕭起對視上。他眼中不含半分情緒,就像是蜻蜓點水一般掃過她的裝束,微勾唇一笑,擡手朝她伸來:“娘子,請。”
蘇長鳶身着笨拙衣裳,頭戴鳳冠步搖,行止坐立都十分艱難,虛得一個人扶着。
那伸過來的手素白若玉,骨節分明,乍一看冰冷如雪,就像養在深閨中女兒的手,她将手落了上去,四指扣在他半蜷曲的掌心上,不忍心頭一緊。
這分明是武将的手,溫熱,有力,粗粝的薄繭在四指根部,她就那麽由他勾着,牽引着,徐徐行進到二老面前。
說來可笑,一個健全的人竟需要一個半身不遂的人扶着,她實在無法想象在別人面前是如何模樣。
到了蘇清潭面前,她立即松開了手,雙手都捏着團扇。
蕭起的手忽然空了,稍稍一愣,四指猶如竹扇一節節收攏回握,看不出來是什麽表情。
那媒婆立在旁側,清了清嗓子:“敬~茶。”
金巧端着茶上來,漆紅木托上擺着四盞天青色汝窯茶杯,她們依次端了茶,朝兩人敬茶,如此繁文缛節,蕭起也耐心十分。
蘇長鳶細細呷了口茶,又将茶碗放了回去。再将團扇拿過來擋臉時,卻聽得一聲低低地啜泣。
一擡頭,便見陳舒和眼眶紅了,嘴巴已經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着,眼淚花滴溜溜打轉。
“鳶兒。”
她一把抓着她,雙手顫抖,心中滿是歉疚。
蘇長鳶自五歲起跟着外祖父家長大,回來也不過才一年半載,還未來得及與父母培養感情,眼看着就要出嫁了。
她知道,母親心裏自然是有她的,只是更偏愛妹妹罷了。
蘇長鳶覺得指尖發麻,就好像所有的血液從指頭開始凝固,說實話,自小的疏離讓她對她們并沒有牽絆,然而這一刻她卻感到了骨肉相連的親情。
她反手拍拍陳舒和:“阿娘,太傅府離家不過幾條街的距離,女兒随時都可以回來看你。”
說罷,自抽回了手,豎起團扇,轉身與蕭起往府外去了。
媒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吉時已到,新婦出閣,請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