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聖僧

聖僧

認得,怎麽能不認得,只是記憶久遠,她只記得他模糊的樣子。

他身披月白僧袍,手撚一串佛珠,語遲行緩,宛若高山雅士,是整個大周唯一純淨的存在,也是她萬丈紅塵中唯一幹淨的一隅。

已經記不清他長什麽樣子了,什麽樣的眉眼,什麽樣的鼻梁,嘴唇,神态,只記得他情緒永遠從容淡定,哪怕是上斷頭臺的那一刻,也不見他恐懼,痛苦。

他永遠淡淡地,淡淡地接受生,接受死,淡淡地看見大刀揮下,任由生命淡淡地離開。

他好似什麽惦念都不曾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他有什麽錯,唯一的錯,便是生得骨秀清妍,被公主趙環看上,纏上,被迫卷入萬丈紅塵之中,最後東窗事發,和尚與公主的愛情有損皇家顏面,他被皇帝賜死。

未來得及還他的一湯之恩,她就眼睜睜看着恩人赴死,他的離世,徹底成為她心頭一場病。

然而,一切重來,玄森還沒有死,他還活着,她還有機會報恩。

蘇長鳶不免歡喜,眉梢都展開了,宛若見了晴天似的。

但一回過神,卻見蕭起正凝視着她,便收斂了笑容,搖搖頭:“只是聽過他法號,不曾見過他,聽說他不過二十,已是昭化寺住持最有慧根的弟子,倒是令人十分敬佩。”

蕭起暗自挑眉,一雙眼睛似要把她看透:“這麽說來,你願意去禮佛。”

能夠見到昔日恩人,有什麽不願意的,她颔首道:“天子命令,豈能不從,跟着聖僧學習佛法,是我三生有幸,且每日夫君早早上朝,落得我一人在家,難免生出顧盼之憂,所以.....。”

蕭起聽不下去她這般奉承好話,他輕吸了一口氣,轉而看向別處:“自明日起,你早些起來,随我一同進宮。”

“好。”她暗自竊喜。

翌日一早,寅時三刻,天還未放亮,蘇長鳶便起來梳洗裝扮,依舊是素雅的一襲天青色曲裾,頭上簪了支竹葉銀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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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尤其重要。

依稀記得,玄森初入宮中時,與公主有什麽糾葛,導致公主對他一見鐘情,從此糾纏上他,強要玄森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究竟是什麽樣的事,蘇長鳶忽然忘記了,畢竟是前世的事情,又過去了十來年,那些事她也沒有參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

她也不慌張,暗想進了宮,見到玄森,或者見了公主,就能想起來了吧。

朝露微涼,蘇長鳶攏了攏脖頸上素紗,緊跟在蕭起素輿身旁,他身着緋紅圓領寬袖朝服,頭戴烏冠,一半頭發散在身後,迎風飄揚,呼吸之間,嘴前噴出一道白色的霧氣,極其淺淡。

素輿行至馬車前,車微微前傾,羽飛推着素輿往轎子裏坐,她則緊随其後,掀開轎簾,坐在他對側。

譚桀音和羽飛各自騎馬,在前面引路。

車夫則在空中揮出鞭響,馬蹄聲混合着車轍聲,緩緩駛向太極宮。

一路上無話,蘇長鳶便靠在轎上小憩,外面天色越來越亮,街道兩旁的鋪面紛紛開張,東方紅霞籠罩大地,休憩了整夜的長安城,在百姓的叫賣聲中,徹底蘇醒過來。

入了宮中,蘇長鳶則與蕭起兵分兩路,她需要往左後方的方向到慈恩去,玄森的課堂設在那兒,而蕭起則要直行,前去太極殿上朝。

離開時,蕭起叮囑她:“一會兒禮佛結束,在南華門等我,若是我先下朝,便在南華門等你,我們一起回家。”

“好。”她小聲應是,兩人分開。

一路上,她與譚桀音并行,不知覺走到了芙蕖湖。

“桀音,這幾日你住得還習慣嗎,會不會受了委屈?”

譚桀音作為她的貼身護衛跟着到了蕭府,她生怕她受了委屈。

她原先本是外祖父手下,一個将軍的女兒,因小時候一起長大,兩人從此形影不離。

那将軍為報外祖父知遇之恩,便主動把自己女兒獻上來,說要她做蘇長鳶的護衛,保護她安全。

就這樣,譚桀音一直跟着她。

桀音方才在蘇府習慣下來,又跟着她來到蕭府,她實則擔心。

譚桀音卻笑道:“姑娘多慮了,只要在姑娘身邊,桀音并不覺得委屈。”

她的心也沉下來,剛剛要往前走,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陣腳步聲。

蘇長鳶擡眼一望,便瞧見一二十來人的儀仗隊朝這邊過來了。

位于正前方的人穿着明黃色的曲裾,身段翩然,身後跟着執扇的宮人,十來個宮女太監,将跟前的女主人簇擁得緊緊的。

還未看清人,便聽見那人聲音響亮:“你們幾個,都別跟着本宮了。”

宮中能這樣說話的女子,恐怕只有潇湘公主趙環了。

她立即拉着譚桀音退到芭蕉樹後,躲在樹後窺探,見公主頭簪三鳳金釵,項配翡翠玉石璎珞圈,手上戴着黃金手镯,滿身的富貴華麗,卻不顯得庸俗,這些裝扮在趙環身上,盡顯皇家雍容華貴。

想當初玄森之所以會破戒,除了公主刁蠻任性,死纏爛打以外,怕也是被公主豔麗的容顏吸引,她美得叫人無法抵抗。

只是可惜啊,他們注定是一場孽緣。

公主淩冽的聲音又傳來:“還跟着,非要本宮罰你們俸祿,你們才肯聽話。”

她轉過身,把臉一垮,瞥了身後那幾十餘宮人,厲聲呵斥之:“天天都押着我,就跟坐牢一樣,可別跟過來了,否則,本公主叫你們一個個的,不得好死。”

身後宮人聞言,紛紛默不作聲,見她大跨步甩着手絹往前走了,邊走邊哼着曲兒,都不敢再往前了,只得斂神屏息,等在原地。

看着那明黃色的身影越來越遠,變成一個小黃點,消失在視線裏,她才拉着譚桀音,從芭蕉樹後出來。

看着她消失的身影,長鳶忽地心中一緊,有一縷記憶像是畫卷在她的腦海漸漸鋪開。

前世,她早早在慈恩殿,和衆多官宦家眷,等着玄森入殿誦經,卻遲遲不見人來。

忽然一個宮人闖進來,口裏喊道:“落水了落水了,公主落水了。”

一行人忙奔過去看,卻見公主已經被人救了起來,救公主的那人,便是玄森。

那個時候,公主用滿是感激的眼神死死盯着玄森,她臉上帶着笑,是感動,也是欣喜。

公主在宮中已久,見過許多纨绔子弟,門閥士族,忽然看見一個出塵缥缈,氣宇不凡的仙人,一下生了凡心,芳心暗許。

自那開始,便是玄森死亡倒計時的開始。

蘇長鳶的心被猛地一揪,就像有只手拽緊她的心髒,将她從回憶邊緣拉了回來。

她記起來了,就是這一救,讓公主徹底愛上了玄森。

眼下,公主一人去了芙蕖湖,玄森也即将趕來,若是不加以阻攔,恐怕舊事會再重現。

她身體一麻,險些栽倒。

譚桀音上前扶住她,關切道:“姑娘,你沒事吧。”

周身血液在身體歇斯底裏地狂奔尖叫,她緊緊扣住她的手腕:“桀音,我忽然忘記一個東西,得回去一趟。”

譚桀音也不問她是什麽東西,只扶着她,往方才來的方向回去。

蘇長鳶指了指小道:“從這邊走吧,要快些,我怕趕不上了。”

兩人步伐匆匆,終于繞出了芙蕖湖,一路不見有僧人的影子,她的心且沉下來,忽地又想起什麽。

她抓着譚桀音的手:“桀音,我忽然想到,這個季節水猛,公主一個人在芙蕖湖,她要是不小心掉了下去,周邊也沒有一個宮人,肯定會出事的。你且過去看看,仔細她別滑入湖中。”

譚桀音一向言聽計從,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這就去。”

說罷,轉身入了林子,青衣穿過樹林,宛若一只翠鳥,投入了樹林之中,不帶一絲聲音,只留下樹影晃動。

事态穩下來,她就近尋了一塊花白岩石凳坐下,擡起手絹沾了沾額頭薄汗。清風徐過,吹得樹影傾斜,樹葉沙沙,偶聽得背後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腳步聲漸近,最終停在身後不遠處。

還未來得及轉頭,便聽得聲一聲柔和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好似山澗清泉,劃過人心口,沁人心脾:“施主,叨擾了。”

蘇長鳶背脊一緊,只覺得有道蜂鳴的聲音從右耳灌入左耳,整個人手腳虛浮,頭腦眩暈,眼睛竟一下似潑了醋一般,酸脹發疼,視線模糊。

她緩緩轉過身,仰頭看去,見疏影之下,有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罩在身後,身披月白僧袍,手撚佛珠,陽光透過斑駁的疏影,落在他臉上,記憶中早已經模糊的輪廓,在一瞬間,被光影勾勒得清晰明了。

一對竹葉眉,鼻梁的挺拔削去了幾分柔弱之态,唇薄色淡,盡顯疏離,耳垂飽滿,盡顯佛像,眼睛清亮透徹,一眼便能看到底。

在這風雲詭谲的太極宮,那唯一一片淨土,又回來了。

她緩緩撐着石桌起身,注目道:“你可是釋家弟子玄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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