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解圍
解圍
她虛得和蕭起相敬如賓,便忙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只輕聲喚他:“夫君,等等我。”
一大早到了慈恩殿,天剛放亮,日頭初斜,陽光透過竹編縫隙,灑在面前的五十小方幾上。
女眷們因着昨日入定,各自又都帶了各色形狀的抱枕靠着,在那捶打着小腿後腰。
見有人撩開珍珠簾子聲音,一個個紛紛轉頭看過來。
她一改昨日素雅妝面,身着華貴,頭戴珠翠,妝容濃豔,行止婀娜,儀态萬千。
女眷們都不禁贊嘆,誇她今天漂亮,又有人上前問她,手上戴的是什麽,可沒見過。
她笑着擡起手,轉動了那一圈紅珠子,珠子在金黃陽光下閃動着光亮,發出清脆聲響:“這是紅寶石。”
“這些東西,就是連皇宮裏也不曾見過。”大周不産寶石,只産珠玉,寶石便是宮裏娘娘們都十分稀罕的。
衆女眷紛紛應是,好奇地摸了摸她手裏的珠子:“哪裏來的。”
蘇長鳶笑道:“突厥來的。”
又有見過世面的指出來:“怪不得,這做舊的黃金工藝,镂空的花邊,的确有幾分外族的風情,真是漂亮。”
衆人将她誇了一頓,又說她命好,嫁給了蕭太傅,看她面色姣好,就知道蕭太傅寵她。
蘇長鳶并未多話,只朝不遠處蘇錦鶴看了過去,她依舊形單影只,也不過來湊熱鬧。
周圍的女眷依舊不斷誇贊:“怪不得太後娘娘先前指定你,叫你做太子妃,我看你的氣質,也是做太子妃的氣質,不像某些人。”
這話說得小聲,就像是與她說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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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低聲交頭接耳,卻是讓孤獨坐在一旁的蘇錦鶴聽了去。
她臉色頓時沉下來,自打嫁入東宮,便有無數的流言蜚語朝着她刺來,說她是舞姬,不配做太子良娣,說她不比她姐姐,就連太後娘娘都想更喜歡蘇長鳶,想要她做太子妃。
蘇長鳶忙止住她們的話:“話可不能這麽說,我哪有那個福氣。”
前世,她妹妹便是因為她是太子妃,身着華貴豔麗首飾,從而讓蘇錦鶴妒忌,一心想要與她攀比,才叫太子殿下索要銀錢首飾,一步步走向奢靡的深淵。
衆人議論了一會兒,玄森便進了殿。
衆女眷們有了昨日經驗,紛紛盤腿而坐,雙掌合十,開始閉目養神。
譚桀音坐在最後一排,同樣打坐入定。
剛安靜下來,便聽見帳外傳來一宮人的傳喚:“公主殿下駕到。”
蘇長鳶下意識擡頭,看向玄森,只見他也緩緩睜開了眼睛,朝着帳外看去,起身預備相迎。
衆女眷也紛紛站起身來,轉過身去。
只見,薄紗垂珠簾自兩邊掀開,兩個粉衣宮女立在兩側,趙環自中間走來,她身着明黃曲裾,體态玲珑,渾身挂滿金釵珠玉,明豔萬芳,雙手負在身後,頭微微仰着,目光在帳內逡巡。
玄森已經走到她跟前,雙掌一合,領着衆人一道朝她行禮。
“參加公主殿下。”
“都免禮吧。”
趙環把手一拂,正巧經過玄森,只短短望了一眼,并未多作停留,很快移開,落在他身旁的譚桀音身上。
蘇長鳶心嘆,看來還好,二見玄森,也并未鐘情。
她不由得松了口氣。
趙環站在譚桀音面前良久,喜色溢于言表,一時慌亂,連話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你是昨日救我的恩人,你是哪家的公子,怎麽從前沒有見過你,皇宮裏可沒有你這麽秀氣的男兒,長得如此俊俏,可曾婚配啊。”
她一口氣連珠似的,問了她好多話。
恨不得頃刻要知道她所有的事。
她尤其記得,自己快要死了那一刻,是他帶着她飛出去的,宛若把人從無邊無際的地獄中拉出來,就像是神祇一般,閃閃發光。
長得也十分俊美,不像其他的男兒,五大三粗,就是,體格瘦小了些,反而像個女子。
不過她就是喜歡這般男兒。
譚桀音被這般追問,一時不知道該說哪句,她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武将的禮:“屬下只是奉命行事。”
趙環勾着一縷發,不由自主地打着圈,抿唇深思,還是個不居功自傲的人,人品極佳。
她又問道:“你奉誰的命?又是誰的屬下?”
譚桀音低着眸,一縷龍須發絲垂在臉前,輕輕地搖曳晃動着,她轉而把目光一側,望向蘇長鳶。
蘇長鳶方才穿過人群,行到趙環跟前,她看了一眼公主,又看向譚桀音,便開口:“回公主殿下,桀音是我的朋友。”
趙潇湘這才把目光轉向她,一雙眼睛微微發亮:“本宮記得你,聽說,你嫁給了蕭起。”
蘇長鳶點頭道:“正是臣婦。”
她并沒有仔細深問她的事宜,而是又将話拉回了譚桀音身上:“他叫譚桀音?可曾婚配?”
蘇長鳶會意,這公主怕是不知道她是女生,芳心暗許了。
她忙走上前:“桀音未曾婚配,恐怕這個天底下,沒有幾個男兒,能配得上我們桀音這般,釵裙不讓須眉的女子。”
公主原本笑着,笑意在瞬間僵硬在臉上,瞳孔也渙散開來,宛若洩氣的皮球,一下蔫了:“她是……女子。”
禮佛的鳴鐘敲響,趙環亦如大夢初醒,從混沌中拉回神來,只是覺得腳步虛軟,踩在地上有不實之感。
最終還是落了座,就坐在那青衣女子斜後方,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蘇長鳶見她這般落寞,未曾深想,只轉身回過身來,開始入定。
玄森見公主來了,便又将昨日入定的方法講了一遍,躬身以形,以身傳教,原封不動演示好。
公主才将注意力轉到玄森身上,有樣學樣,雙腿盤起,雙掌合十,閉上眼睛,全身放松。
帳內熏了一股極淡雅的檀香,可以聽見鳥兒鳴叫,蟬聲蜂鳴,就因為這些聲音,顯得慈恩殿愈發寧靜。
仿若能聽見樹葉被風撫摸的沙沙聲響。
只是長久坐着,便覺得沒意思。
不過一炷香時間,趙環便睜開了右眼,四處探看。
見所有人都斂神屏息,十分安靜。
太陽往上斜了一寸,陽光透過竹床縫隙落在譚桀音臉上,剛好照在她右臉,顯得她下颌清晰
,肌膚雪白。
一只黢黑的小點忽然落在她臉上,宛若宣紙上沾了墨汁。
趙環不由得往前一湊,見那小黑點不是別的,正是只長腳蚊,它正撲騰着翅膀,抖了抖嘴前細針,挑選好了一個柔軟的位置,撲哧一下,插了進去。
她提着一口氣,慢慢朝那蚊子靠近,只見它扁平的肚皮,慢慢撐開,撐開,一瞬間,就像一顆紅寶石猩紅奪目。
她忙把手一擡,啪的一聲,一巴掌拍在譚桀音右臉上。
原本和諧寧靜的殿內,傳出一巴掌聲,引得衆人紛紛出了神,蘇長鳶也不例外,她轉而瞧了一眼,見趙環的手正好落在譚桀音臉上,譚桀音正以驚詫的目光,和她對視着。
趙環眨了兩下睫毛,忙将手掌翻開,示意給譚桀音看,小聲說道:“有蚊子。”
玄森始終沒有睜眼,他盤着佛珠的手指稍頓了一下,說道:“入定期間,不得喧嘩。”
那趙環揚起手道:“本宮沒喧嘩,那蟲子咬她,我把它打死了。”
這一說,玄森反而睜開了眼睛,他朝趙環望過去,唉嘆兩聲:“善哉,善哉,衆生平等,公主為何在此殺生。”
趙環聽他這般說,便站起身來,一手扶着腰:“你這和尚,真叫本宮好笑,本宮不過殺死一只蚊子,這有什麽,況且,是它咬我恩人在先。”
玄森眉眼深斂,又搖搖頭:“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它只是一介蚊蟻,若是咬人,你便趕它走便是,又何必,非要殺生呢。”
玄森說話慢吞吞,就像在唱經,雖語氣平緩無責,但讓從來只聽過順從話的趙環,一下聽出了不滿。
她把眉一橫,啪的一聲,一巴掌拍在梨花案上,響聲震天。
蘇長鳶看過去,見她早已怒紅了眼,神色嚣張,而玄森卻依舊面不改色,平靜地看着她。
她立即感覺到不妙,前世,公主便也是在這裏與他鬧意見,他雖是她救命恩人,她也感謝過他,可一個愛怒,一個又過于平穩,着實把公主氣得不輕,就這樣,也算成了一對冤家。
本想着趙環會大肆怒斥他一番,她忽然看了一眼譚桀音,心中的怒氣頓時消去了一半,她咳了咳:“和尚,本公主不跟你計較,不過,你說,衆生生來平等,那可錯了。”
玄森朝她擡頭一望:“公主有何見解。”
趙環思索了一番:“你看,我們大周,有百姓、有官、有和尚、有皇上,還有公主,有奴婢,有太監……這些人,都是平等的了?”
這一句話,問得玄森不知如何作答。
他本不應該入朝廷,應當在寺廟,做那個永遠都高潔的雅士,而不是了解這些。
他連蚊子都舍不得殺,他只是一個過分善良的人,甚至不知道世間為什麽有那麽惡。不明白人為什麽劃分三六九等,也不明白為什麽人類自相殘害。
蘇長鳶便是覺得他純淨,她不願意讓他明白那麽多的是非道理,希望他永遠活在他的世界,純淨雪白。
他思索了良久,依舊固守自己的想法,對長公主說道,衆生皆平等。
蘇長鳶哪裏能讓這劍拔弩張的形式蔓延下去,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走到趙環面前,行了個禮:“公主殿下容禀,長鳶以為,殿下與大師所說,并非一回事。”
趙環見蘇長鳶開口,又念及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朋友,也不好拂了她面子,便道:“哦?你有何見解。”
她深深拘禮:“公主所說的乃大周衆生,玄森大師講的,便是佛門。佛門有佛門的規矩,可俗世也有俗世的規則。在這大周國,當屬于皇上、太子、公主為尊。”
趙環微微聽得很是受用:“如何為尊?”
蘇長鳶道:“公主乃千金之軀,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也是百姓最愛戴的公主,自然身份尊貴,不失平等。玄森大師所說的平等,說的乃是萬事萬物生命平等,每一個人,每一個動物,哪怕是最小的蚊蟻,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這廂趙環思索良久,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又忽然湊近,拉着她小聲朝遠處瞥了一眼,不滿地朝玄森釋放出怒氣:“不像那個和尚。”
蘇長鳶收斂了笑意,轉而拉着她落了座,開始入定起來。
午時一到,入定結束。
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衆人臉上,春蟬聒噪地在枝頭扯開了嗓子叫,整片慈恩殿的聲音餘音繞梁,坐習慣了,還真有股清氣從肺腑間徐徐上升,令人神清氣爽。
唯一的缺點,便是腰腿受不了。
蘇長鳶與曹落林、蘇錦鶴挨個道別,又走到趙環面前,與她告別。
趙環雙手叉了會腰,面部扭曲在一起,兩邊的宮人給她輕輕搖晃着扇子,還有人上前遞茶水,她面無表情地呷了口,轉眼間蘇長鳶站在跟前,又瞧了眼她身旁的譚桀音,立即正裝站定,欲言又止。
“公主殿下,我們先告退了。”
譚桀音也不說話,只跟在她身側,朝着公主行抱拳之禮,而後退下。
她剛剛行出慈恩殿,走到一片清涼的紅楓葉樹下,便聽身後有一陣腳步聲快步過來,玄森的聲音在耳後響起:“蘇施主,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