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綠帽
綠帽
她一下僵硬在原地,原本以為兩人這一世不會有過于多的糾葛,他也不會主動與她研習佛法,更不會主動與她說話。
她也一直克制着,對方作為恩人,自己想要回報的那顆熱切的心。
且這一世,她于玄森而言,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和公主的情緣斷了,和她的恩也應該斷了。
她住了步,款款轉身,見玄森着了錦襕袈裟,手持錫杖,背罩金光,慈眉善目,單手朝着她作揖。
譚桀音見玄森來此,便知二人有話要說,她拱手朝蘇長鳶道:“姑娘,我先去叫馬車。”
蘇長鳶點點頭,見她腳步輕盈,很快出了宮牆。
繼而才轉過頭來,與玄森道:“玄森師父,有何要事?”
那玄森擡頭瞧了她一眼,便快速低下頭:“方才在殿中,多虧有施主解圍。”
看來玄森也是能感受到趙環的脾性的。
她笑着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聖僧不必挂懷。”
說罷,兩人一前一後,從慈恩殿往南華門走。
光影在兩人身上流轉,玄森細細道來:“貧僧在下山時,師父就囑咐過我,此行來的是皇宮,不是別的地方,虛得謹言慎行,不曾想到,還是惹了禍。”
蘇長鳶笑着打趣:“公主殿下并非小心眼,今天的事,說不定她明日就忘記了,更何況,你也只是維護一個生命,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權利活下去,你有何錯。”
不過,想到玄森如此憐憫衆生之人,居然會破戒為她殺鴿熬湯,着實令人震撼,也不知道他當時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設。
恐怕她每吃一只鴿子,玄森就要在佛堂忏悔千萬遍,想想她又是覺得心疼,又是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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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一世,他不用再為她破殺戒,她也希望他能好好地回去。
今日她穿着笨重,頭上有簪了金釵步搖,便放緩了腳步:“玄森大師,你來皇宮,需要祈福幾日?”
玄森睫毛眨了眨,側眸看她:“聽師父說,虛得陛下龍體安康,方可回寺。”
他此行有兩件事,一件事是為教佛法,另一件事便是誦經祈求。
每日午時前,他來教女眷們,午時後,便又回到後宮,與太後,皇後,一并祈求皇帝陛下龍體安康。
看來,他又要等到皇帝陛下賓天,才能回昭華寺。
道路兩旁狹窄,兩邊都種滿了肥綠的薔薇花,花期未至,花朵僅有零星點點,宛若猩紅的血液滴在綠葉上。
蘇長鳶和他相隔半丈遠,出神間,只覺裙裾被什麽東西勾住,衣裙勾出一道撕裂的聲音來。
她忙停下腳步,低頭一瞧,見薔薇的倒刺紮入了她煙羅裙紗,撕開碗大一個口子來。
剛要彎身,只見玄森走了上來,蹲下身去,将那九環錫杖擱置在地上,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她滿頭珠釵,的确不好彎腰,只躬身道了謝:“多謝大師。”
玄森将那煙羅沙輕輕理上來,肥綠的樹葉襯得他手掌皙白:“貧僧也是舉手之勞。”
蘇長鳶感激涕零,在他看不見她的地方,眼眶稍稍地紅了。
不遠處,太陽透過疏影也夠不到的地方,樹枝張牙舞爪地尋着樹木延伸,将拿出地方罩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陽光下來。
蕭起的素輿停在大樹下,徐徐搖着手中折扇,朝遠處觀望。
他面上沒什麽表情,只覺得從未在蘇長鳶臉上看見過那般神情,不由尋思起來。
只是身旁的人呼吸急促,身體顫抖,一張雪白的臉鼓成了包子,眼神圓溜溜,帶着稚嫩的殺氣,怒視遠處二人。
待兩人行遠,羽飛才轉過頭來,臉已漲紅,氣得一口氣說了十個字:“還以為她打扮給誰看呢,原來是給那賴頭和尚看。”
蘇長鳶剛來蕭府衣着素雅,不堪打扮,自那日進了宮,見了個還算長相清秀的和尚,便忽然心血來潮,收拾起來。
原來是這樣。
蕭起自顧自笑了笑,搖搖頭。
蘇長鳶本就委屈交給他,并非心慕他,所謂何求,他尚且不知,他之所以娶她,也亦是如此。
羽飛不明所以,嘟囔着嘴,又開始口吃起來:“太傅、為何,還笑。”
蕭起的折扇搖晃,身前兩縷發絲輕輕揚起,他眉眼清冷,半張臉陷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慘白。
自己的妻子打扮給別人看,難道他不憤怒嗎?
羽飛納悶,卻聽蕭起不以為意:“夫人正碧玉年華,此時不裝扮,何時裝扮。”
他驚訝地瞪圓眼眸:“可是,太傅,她,并非,為你。”
他急的紅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蕭起按着他的肩:“好了,我和夫人的事,不是你想得那樣。”
他才十三歲,很多道理沒有明白過來。
殊不知,只要蘇長鳶不鬧得人盡皆知,他又何須在意,一顆棋子的喜好。
羽飛依舊氣惱,嘴巴一撇:“太傅,喜歡,綠帽。”
蕭起臉色一沉,唰一聲收好折扇,用扇折子狠狠在他後腦勺敲了一記。那孩兒吃痛,忙捂着腦袋,往後退了兩步,依舊不服輸瞪圓眼睛,就像馴服不了的野狼。
“你這孩子,哪兒學得這些!”
不過自打羽飛說了綠帽兒,蕭起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梁王與蘇良娣偷情的事宜,轉念想到蘇長鳶與玄森,心口頓時劃過一片浮熱,悶得難受。
他展開折扇,在胸口前徐徐搖兩下,駕着素輿,往南華門行去。
午時日頭微斜,落在南華門外那頂珠翠鑲金的華麗馬車上,帝王綠分外惹人眼。待他行近,小厮便主動掀開垂簾,一束光正巧鑽進縫隙,落在馬車內女人的身上,從彎曲的雙膝一直到她臉龐。
她被陽光刺到,半眯着眼,探頭往外看來,一見了他,便勾起唇角:“夫君來了。”
眉似小月,眼如水杏,唇點杜鵑,滿頭的珠釵輕搖慢晃,卻沒胡亂纏在一起,盡顯端方儀态。她欲起身,身上環佩叮當作響,伸出一張雪白柔荑,似是要攙着他。
蕭起手一擡,錯開她的眼眸:“不必。”
蘇長鳶退回到轎中,背抵轎身,待兩個小厮不緊不慢将他的素輿推上了車,方才落下垂簾。
車內光線暗了一半,蕭起就座于對側,不像平時那樣,拿着一本《內徑》之類的醫書,扇子也不搖了,就那麽靜靜地坐着。
半晌,她才感覺到有束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肌膚是有視覺的,倘若有人從背後看着她,她便會下意識覺得後背長了一雙眼睛,這下被蕭起看着,她自然也有感覺。
她只好側了身,半掀起眼眸,朝他瞥了去,目光還未對上,他便狡猾移開了眼,窄窄的眼皮眨了眨,長睫毛在眼睑處形成一道淡淡的陰影。
蘇長鳶覺只覺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也沒點破他,只側身,掀開了馬車右側垂簾,一股奇異的清風灌入,夾着道上兩邊清透的野花香氣,外邊山茶開一片,在陽光照耀下,各色花朵愈發争奇鬥豔。
蘇長鳶忙指了遠處花海:“夫君你看,這花開得多好。”
蕭起擡眸,正好往窗邊看,她卻擋在了窗口,那眼神落在她臉上,她微微一怔,偏開了頭,讓出位置來,讓他瞧仔細。
馬車行走時,帶着他上半身微微搖晃,再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竟有幾分風流姿态。
“是好看,只是這時節蝶尚未破繭,蜂尚在春眠,就是不知道,花為誰妍。”
他說話不疾不徐,把玩着手中湘妃竹宣紙折扇,一節節展開折扇,又一節節合上去,如此反複,發出有幾分微躁的吱吱聲響。
話音落完,他卻不再看花,只講眼神平過來,落在她臉上,目光不曾閃躲,眼角帶着笑。
這蕭起不笑比笑起來好看,笑時雖滿臉柔和,卻不知這柔和深處挾裹着一把利刃,便知道他心裏又在盤算什麽。
她自然知道,嫁給他猶如抱虎而眠,早已有應對之法。
“各花有各花的時節,可不會等什麽蜂兒蝶兒的,它們為什麽開?自然是為自己開,任憑有無人欣賞,它自綻放。”
空氣中煩悶的吱吱聲停下,他深吸了一口氣,悵然道:“原來如此。”
她逞了口舌之快,自滿意着,卻見眼前籠罩一片黑暗,那人挾裹着梨花香氣,強勢地靠了過來。還未來得及擡頭,手腕便被捉住。
撲騰,撲騰,他忽然地湊近,帶着輕微壓迫感,令她心髒險些跳出來。
她看見蕭起的瞳孔裏,自己那驚慌的神情,不禁吸一口氣:“夫君?你做什麽?”
蕭起在她臉上逡巡了一圈,睫毛垂下,似乎在打量她。
看見她神色慌亂,臉色潮紅,一張臉果真惹人,怪不得那和尚見了,都要多看幾分。
他緩緩松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些:“沒什麽。”
蘇長鳶臉上的血色猶如退潮的水漸漸沉下去。
緊接着,蕭起又叮囑道:“宮內人多眼雜,你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小心些,別叫人抓住了錯處,到時對你我的名聲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