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冤案
冤案
自打玄森入了宮,整個太極宮佛光高照,瑞氣千條,祥雲吐瑞,一身正氣。
宣和皇帝身體大有好轉,早早便上了朝。
要知道,以往他都會拖到巳時十分,霞光高照,正氣驅除夙夜寒冷,暖和了才會上朝,衆朝臣見他身體抱恙,均不敢上奏利害要事。
滿朝文武斂氣屏息,坐立兩側,朝着龍椅上的天子看去。
他身着玄醺繡五爪蒼龍朝服,頭戴黑金冕旒,緋紅兩條縧子系在頸下,勒出他下巴因蒼老而垂下來的囊肉。
他才年過四十,卻兩鬓花白,雙目深凹,面色青黑,嘴唇慘白,臉上皺痕交錯,宛如阡陌,擁有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與疲憊。
僅有眼神泛着還算有神的光,這也是他較為精神的一面了。
他剛坐上龍椅,不由俯身咳了兩聲,額前的珠子撞在一起,發出稀碎聲音。
滿朝文武紛紛起身跪地,俯首磕頭,高呼萬歲,皇上将手一擡,示意平身。
衆臣回堂入座,文武各分為兩邊,噤若寒蟬,不敢妄言。
蕭起原本是武将,後因身體抱恙改為了文官,他身着緋色朝服,規規矩矩入文官的隊伍,因着腿腳原因,皇帝特赦他不用行跪拜禮,只簡單行禮。
太子也立于右側,梁王立于左側,也紛紛整衣束冠,靜聽聖言。
“衆愛卿,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滿朝文武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須臾便大理寺卿東方玉自座椅站起,他行至正中,雙手恭敬地豎起玉璋:“臣有事要奏。”
皇帝眨眨眼,點頭示意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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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大理寺卿年過半百,頭發卻全白,滿臉溝壑縱深,身體瘦小,聲音嘶啞道:“陛下,貪狼軍被突厥設計陷害一案,該結案了。”
蕭起一聽射天狼軍,整個人背脊繃直,手指也不由自主拽緊,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滿朝文武,在他眼中開始扭曲變形,就像無數個手拉手的小人,将他團團圍起來,陰森可怖的嬉笑在耳邊回響,透過那群人牆往外看,狼煙滾滾、戰火燒天,無數的精銳鐵甲應聲倒地,連成一片血海屍山。
心髒猛地往前擊,似乎化作了一把利刃,欲要撕開了胸口,竄出來。利刃變成長槍,他握着長槍,揮舞者朝周圍身穿異族服飾,渾身挂滿象牙狼牙的人砍去。
奈何他不能動,他站不起來,他低頭看見自己裸露在空的膝蓋骨頭,被人用刺刀一個一個,剜了下去。
他不覺得痛,比起那三千死去的将士,他一點都不覺得痛。
他在屍山火海聽見一個聲音,那人叫着他的名字:“起兒,活下去,抓出內鬼,為三千英正道。”
他拖着半殘不廢的身軀回朝,帶着他死去父親的骨灰,還有三千英靈的魂魄,只為射天狼軍找一個公道。
他分明已經戰勝,父親先帶兩萬七千人馬歸朝,他斷後,他從未出過纰漏,從未中過陷阱,那路上為何會有突厥人埋伏,為何在他們酒中下了藥。
是突厥人做的嗎?是內鬼。
他也曾以為皇上會給他一個公道,這件案子,一開始交由刑部,刑部将這燙手山芋交由大理寺,說這麽大的案子大理寺才能辦理。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斷理結果,令他只覺發笑。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提及,就像一把鋼刀刺入心髒。
直到現在,他依舊會因為聽見貪狼軍三字,而心驚膽戰。
蕭起攥緊了手指,指腹掐出一痕紫紅來,痛到鑽心,才将自己從那深淵的回憶中拉回來。
東方玉的聲音模模糊糊在耳邊響起,漸漸清晰:“這一年,什麽招數都使過了,抓過來的突厥也已經招了,說此事并無人與他們私通,沒有內賊,昨日簽字畫押,且已在牢獄中咬舌自盡。”
自盡?蕭起的唇角微微勾起,睫毛微顫,對這個結果并沒有一絲驚異。
滿朝文武卻安靜了,都齊刷刷朝他瞥過來,見他神色安靜,異樣的平靜,反而讓滿朝文武心下膽寒。
皇上輕咳了咳:“針對此案,各位愛卿還有何見解。”
衆人又看向蕭起,卻見他依舊巋然不動,面色無波,看不出來在想什麽,也看不透眼底的東西。
左天覆聞言,便持玉板上前,恭敬道:“陛下,微臣以為,此案已久,若是再不結案,恐怕會引起諸多戰士官宦、百姓猜疑,到時候,若真有謠言傳出來,恐怕有損陛下威嚴。”
說罷,他又轉身朝着蕭起笑道:“太傅本是我的外甥,年紀尚幼,之前多次不滿意此案,恐怕是思念父親過疾,才會不停上奏,如今那突厥人經不起審判,已經招了,外甥也應該就此翻篇了。”
蕭起又聽他說話,便錯開眼,看向別處,只展開扇子搖了搖。并不說話。
左天覆見他無視他的話,不由眉眼一橫,緊咬牙關。
皇上垂首半晌,若有所思,又擡頭道:“蕭太傅可還有異議?”
蕭起微微俯身,緩緩道:“大理寺卿秉公辦案,微臣并無異議。”
趙烨微微一驚,這樁案子,蕭起一年前提上來,那時他異常篤定,一定有內鬼,還以為他要翻出什麽事來,結果反應這麽平靜。
梁王趙慎與左天覆、東方玉三人各相看看,難掩喜色。
其餘衆大臣,雖頗有微詞,但均不敢言。
出了朝堂,也能聽見幾個老臣圍在一起,搖頭嘆息,欲言又止,最終相互慨嘆幾句,紛紛道了別。
蕭起獨自駕素輿前行,車輪軋過青石磚,留下兩道轱辘印記,太子趙烨立在他身側,好幾次朝他看來,欲言又止,直至行到一棵梧桐樹下,秾陰遮蓋住陽光,二人停下來。
太子哎了一聲,來回踱步,一雙黃杏圓眼瞪得溜圓,雪白的肌膚泛着微紅,雙手不停摩挲着手裏粉玉珠子,光滑的珠子熠熠生輝。
“雖然我不理朝政,可也知道,貪狼軍一案,定有蹊跷。”
他長籲短嘆,粉衣立在綠油油的梧桐葉間,伸手拽了片樹葉洩氣。
蕭起原本晦暗的眼神微微一擡,眼裏閃過一絲藍光,很快又寂滅下去,平靜無波:“陛下已定案,如今再說什麽,都于事無補。”
太子搖搖頭,丹唇輕啓:“要我說,便是父皇病重,才會疏于此案,太傅,你切莫着心寒,待日後,孤定讓大理寺,為貪狼軍翻案,給你鎮北大元帥,還有那三千英靈,一個交代!”
蕭起眉一挑,望向那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宮牆,手指微微扣緊。
趙烨見他不言,又說道:“只是孤不明白,左天覆分明是你舅父,怎的就不幫着你說兩句話,滿朝的文武,一個個在朝多年,難道竟無一人懷疑......。”
蕭起偶爾會對趙烨刮目相看,現在也是,平日裏,只知道趙烨沉迷神佛、盤珠子,還有女人。對于政事充耳不聞,但一到關鍵時刻,又能領情拎得清輕重緩急,說他是有意為之,也不無可能。
他未深思,只說道:“舅父雖與我沾親帶故,可終究是外戚,中間又隔了一輩,便更顯疏遠了。一家子兄弟姐妹,都有不和的時候,遇見個什麽好的,勢必要争來奪去,更何況只是舅父與外甥。”
兩人步履緩緩,竟不自覺往慈恩殿的方向去了,一路上蟬鳴悅耳,疏影傾瀉,涼風習習,叫人氣定神閑。
趙烨否了他的話:“太傅怎的如此說,孤與梁王便兄弟情深,不分你我,有什麽好的,勢必是他一份,我一份,他雖非我母後所出,自小失了親生母親,可同樣養在我母後膝下,我與他,可謂異母同心。”
說這話,趙烨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一身粉衣襯得他那雙眼睛愈發柔軟多情。這太子究竟是真純粹。
蕭起不忍道:“哦,物品一起同享?那人呢。”
思及趙慎與良娣在知辛閣暗通款曲一事,蕭起不得不提及,卻又不知怎麽提及。
梁王偷人都偷到家裏來了,他還一無所知。蕭起實則不平。
趙烨聽他這般說,愣是沒弄清楚他的話:“太傅這是什麽意思?”
蕭起咳了一聲,這種事情,旁人的不可直接說明,又無證據,且後宮這種腌臜事不少,不屬于他該上心,只說道:“沒事,那次去東宮,見太子宮院薔薇種得很好,只是沒開幾朵花,放眼望去一片綠意,景觀着實令人......。”
他還未說完,太子便笑道:“是不是覺得綠意盎然,美不勝收,太傅莫要着急,再過一月,那滿園的薔薇花就要開花,結果了,到時候,孤邀你在一同,喝茶下棋。”
他咳嗽了兩聲,臉白了不少,只擡起頭,一眼便瞧見,二人已經來到慈恩殿外。
透過垂下來的幾縷薄薄輕紗,隐約能看見裏面整整齊齊坐了幾十號女眷。
玄森并未在高堂,而是立在人群之中,他手裏撚着佛珠,一雙眼垂下,正認真地盯着面前的人看。
蕭起把眼神落下,發現他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精心打扮的娘子,蘇長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