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獵
春獵
對視的剎那,蕭起稍稍一滞,先行錯開了眼,只用餘光瞟她。蘇長鳶舉着團扇後退,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先來個誘敵深入,再來一網打盡,叫陛下親自見了,他這個兒子是如何狼子野心,陛下雖宅心仁厚,想也容不下這等亂臣賊子。”
蕭起支起折扇在掌心緩緩地敲,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一圈,疏影之間,偶有光影落在她桃花面上,分明剛過及笄的年華,是個涉世未深的姑娘,長得一雙水杏眼,眼尾微垂,盡顯無辜嬌憐,可那眼神卻深不見底,透露着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深思熟慮與沉穩。
這一番話更是如此,誘敵深入,一網打盡。
看來蘇大姑娘是連着太子也想一并弄死。
他展開手中折扇,湘妃竹扇骨發出吱吱聲響,搖起的風也摻雜着木竹香氣:“從前,是我小看娘子了,想不到娘子不僅姿容袅娜,還有如此謀略。”
蘇長鳶見他嘴角挂着一絲笑,不覺他這是什麽好話,只覺得一股那話中夾帶着寒意,她下意識垂下眼眸,心虛道:“夫君說笑了,我也是婦人之見,且今日這事,說不定是我多想,也未可知。”
未可知?蕭起清澈眼眸微閃,停滞了一會,才挑眉看向別處,一句未可知,就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好一個乖滑的小娘子。
她腳步擡起,蔥綠掃過裙擺,簌簌作響,還未行幾步,只覺腕間一緊,身後傳來一句:“且慢。”
隔着薄薄的輕紗,他的掌心渡來熱氣,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山路颠簸,蘇長鳶腳後跟踩上一石頭,雙手不住往後仰,衣袖翻飛成蝴蝶振翅那般,卻依舊沒有站穩,往後坐了下去。
咚的一下,蘇長鳶股間傳來一陣聲響,低頭一看,見自己正坐在某人腿上,後背也撞在了他懷中,寬肩窄腰,胸膛硬挺,溫熱蔓延。
這個病秧子,身材還是保持着從前武将的樣子,她尴尬地咽了口唾沫,側頭看向他。
他也不像是故意的,嘴角抿平了些,一雙眼睫毛眨得飛快,呼吸也緊迫地噴在耳珰上,晃得那明月珍珠沙沙作響。
蘇長鳶也松了一口氣,目光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笑着道:“夫君還有何事?”
腕間的手一松,指腹緩緩滑過紗裙,帶起一陣靜電,唰啦一下,蘇長鳶又是一陣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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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懷中微微地戰栗狀态,就像窩裏的雛鳥,顫顫抖抖的可憐模樣。
他收回眼眸:“山裏野物多,人員冗雜,一會兒圍獵,切不可走遠。”
就說這個嗎?
她抿平了唇角,低低回應了一聲:“好。”
起身時,身上輕紗還纏綿的他的錦緞,撕下來發出細碎的火花聲。
蘇長鳶知他并非故意,并未多想,只是想着,蕭起要如何應對這場,即将到來的風雨。
她小步跑回營帳處,遠遠看去,見皇帝、梁王,已經換好一身玄醺箭袖武服,身負弓箭,一邊走一邊各自跳上了馬,勒住了缰繩,在營帳附近嘗試着跑了兩圈。
身後趙烨才換好了衣裳,牽着馬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皇帝轉過頭喊他:“烨兒,上馬啊。”
趙烨猶猶豫豫,不敢違抗命令,只好由兩個宮人推着,翻身上了馬。
一上去後,他便匍匐在馬上,雙手抱着馬脖子,眼睛緊閉,雖然沒有害怕地叫出聲,但是那額頭上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滴,身體也在不住顫抖。
叫皇帝看得大嘆一口氣:“不會騎馬射箭,不是我大周好兒郎。”
言罷,皇帝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策馬朝趙烨而來,手裏揮舞着鞭子,急奔到他身後時,狠狠揚起鞭子,啪嗒一聲。
趙烨□□的馬嘶鳴起跳,帶着他似一陣疾風,飛快地跑了起來。
“父皇,父皇,不不不。”
駿馬帶着他奔馳,絲毫不減速。
皇帝大聲喊道:“把你的眼睛給我睜開,夾緊馬肚子,勒緊缰繩,用鞭子馴服它!”
看着他依舊不聽人言,皇帝不由暗嘆,太子仁德,卻實在過于軟弱,竟還不如……還不如他朝周圍看了一圈,目光落在公主身旁的青衣女郎旁,見她雖為女子,這一路上卻是騎馬登山,還帶着公主,卻是一副釵裙不讓須眉的模樣。
再回頭看太子,駿馬已經拉着他跑了回來,馬蹄漸漸停下,帶起身後一陣滾滾濃煙,趙烨就像軟布袋一般,輕輕滑落下馬,臉色已經吓得慘白。
他就地爬起來,跪在地上,擡手擦了擦汗:父王,兒臣實在不善騎射,說罷,從身後掏出一個面具,一張幼鹿頭皮做的面具,張着一對長耳朵,眼窩掏出兩個孔,小鹿睫毛宛若一對小扇子,看上去栩栩如生,宛若藏匿在林間的,只露出頭來的麋鹿。
他舉着鹿頭面具說:“兒臣便做鹿鳴,吸引小鹿過來,同樣可獵得它。”
說罷,将面具遮住臉,學着鹿叫了三聲。
空靈的、優雅的鹿聲在山谷回蕩,驚飛一群鳥雀。
盡管在如此可笑的氛圍下,竟無一人敢笑,皆斂聲屏息,不敢擡頭。
皇帝已經憋紅了眼,緊了緊手中鞭子。
蘇錦鶴側過臉去,見不得他這般不顧太子威嚴,當衆丢人的模樣。
趙慎冷着笑了笑,又很快騎馬而來,到皇帝跟前:“父皇,皇兄如此模樣,倒不如留下來,與環兒做個伴。”
他這話一來譏諷,笑話趙烨只配與女兒郎一起,圍爐煮酒、烤肉、做一些簡單的活兒。
二來激将,趙烨雖然軟弱,但也不是個服輸的,他一定會去獵場,這樣,正合他意。
公主一聽梁王如此說,立即往前走了一步,她早已換上了身明黃的箭袖服,腳踩長靴,手握弓箭,十分幹淨利落:“梁王兄瞧不上誰呢,我才不要守着圍爐轉,本公主要出去狩獵!”
皇帝欣賞着望着趙環,點點頭,不愧是他皇家的女兒,雖說騎射都不算精湛,但好在敢作敢為,只是一和趙烨對比,愈發急火攻心。
同是一母所生,怎麽就連趙潇湘都比不上呢。
皇帝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斜眉瞥着他。
只聽一陣素輿聲徐徐而來,刮過青草地,淌過礫石路,緩緩行至跟前。
蕭起稽首道:“陛下。”
皇帝瞥了過來,身體依舊沒有轉動,只拿一雙嘴皮翕動着:“蕭愛卿有話要說。”
蕭起低垂着頭:“陛下,臣下以為,獵者,講究不在于形,而在于果。”
只要能打到獵物,用什麽方法并沒有那麽重要。
治國也是。
皇帝微微沉下心來,胸口怒火竟似潑了盆清泉,漸漸平靜。
他擡了擡鞭,示意他繼續說。
蕭起才道:“太子殿下既然有心打獵,自然有他的方法,陛下何不放寬于心,看看太子成果如何。”
皇帝點了點頭,半眯着眼,暗忖道,狩獵場猶如戰場,不止考驗一個人的騎術箭術,更是考驗一個人是否聰慧,是否有耐力與全局觀。這一點,倒是提醒了他,他望向蕭起:“蕭愛卿所言甚是,也罷,你就按照你的方法來吧。”
說罷,夾緊馬肚子,帶領着十個護衛朝森林奔去了。
趙慎面帶微笑,騎馬在趙烨面前走過:“皇兄,臣弟在獵場等着你。”
說罷策馬遠去,也帶領十個護衛奔向森林,身後塵土飛揚。
趙烨這才站起身,拍了拍敝屣上的泥土,一雙圓圓的眼睛盯着手中的麋鹿面具。
出神間,只見手中面具一松,轉眼間來到趙環手裏。
她舉着面具遮臉,透過小鹿的眼睛往外看,眼睛眨了眨,方才那死氣沉沉的小鹿宛若真的重生了一般:“皇兄,這個做得太好了,給我玩。”
趙烨這才笑道:“你喜歡就拿去吧,我還有很多。”
他負着手,走到營帳處,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蕭起緊随其後,待人進去,厚重的垂簾墜下來,再不見裏邊有什麽動靜了。
蘇長鳶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商議此事,處理此事。
回過神來,見身前不知何時立着一個鹿頭面具,透過那對小孔,她看見一雙明媚的眼眸,正沖着她笑。
戴上這面具,乍一看,認不出來誰是誰。
待那面具移開,露出趙環明媚的容顏,她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對着她說:“長鳶姐姐,我們去打獵吧。”
趙環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譚桀音,點了點頭。
正好,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怎麽能斡旋方寸之間。
她看見不遠處蘇錦鶴獨自坐在營帳外,端莊有禮,仿若看見了曾經那個被禁锢的自己。前世也是在這片山林,她極其想要釋放出內心的自由,去肆意地揮灑汗水。可惜她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後,只能壓抑着自己,規規矩矩守在營帳外。
若是她喜歡就罷了,可她并不喜歡。
她忽然慨嘆,這一世,甚好。
回到營帳內,她換了一身蔥綠色的箭袖服,腳踏流雲靴,飄逸的長發用紅色縧子打成髻,又褪掉手腕上笨拙的金玉手镯,頭上頂的步搖釵環,緊緊留下一對珍珠耳珰。
她拉開簾子走出來,趙環正巧盯着她,見她一副武裝模樣,連連點頭贊嘆:“長鳶姐姐身段好,怎麽穿都好看。”
蘇長鳶極謙虛地回了禮,又誇贊了她,這才聽遠處營帳傳來悉數響動。
不一會兒,幾個戴着鹿頭面具的男子整齊從營帳出來,蕭起緊随其後,依舊穿着常服,沒有戴面具。
他仰頭朝其中一個戴着面具的男子道:“太子殿下,路上千萬小心。”
那男子也沒說話,僵硬地點了點頭,随後跟着人群走了。
他們身形、衣服、走路身段都大差不大,若是在林中見了,分得清誰是誰嗎?
蘇長鳶眉毛一挑,原來這個蕭起,是要亂敵人耳目。
她自然與他作別,與公主、譚桀音各自騎馬,往森林中奔去。
山色空濛,陽光像是傾瀉在林間,照得松林敞亮,可以看清松柏上抽出的瓣瓣嫩芽,一片春意,頗有淨化睛目之療效,深吸一口氣,又仿若洗淨了身上煙塵。
趙環不由打趣:“這不比坐那打坐念經的好。”
三人一陣笑,繼而越走越深,只聽見叢林傳出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又有低沉的兔子、野雞在山中鳴叫。
趙環壓低了聲音,沖着二人噓了一聲,這才從身後斜過來弓箭,俯身緩緩朝聲源的方向騎行。
蘇長鳶則被一聲清揚悠遠的鹿鳴吸引,她叫譚桀音保護好公主,獨自勒缰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駿馬載着她穿過叢林,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覺得滿背的汗潸潸落下,額頭以及鬓角的碎發濡濕,她整個人輕盈不少,終于行到一處曠野,透過松柏的森林,看見一只麋鹿正埋頭啃噬地面上的青草。
空氣中散發出一股青菜被啃斷的腥草氣息,它時不時發出滿足的氣息,一雙耳朵興奮地顫抖着。
是只成年麋鹿,可以獵殺。
她停下來,将象牙制的弓順到身前,輕輕搭上孔雀羽箭,将弓張滿,對準了麋鹿。
她閉上左眼,右眼順着箭峰一路指着它,麋鹿毛發十分鮮亮,在陽光下泛出棕紅色,一對靈動的眼睛眨了眨,偶爾擡起蹄子,去趕走圍繞在它身邊的蜂蝶,它的肚子圓圓滾滾的,幾乎垂下來,輕撫着草地。在後腿之間,還垂下了四只漲紅的奶/頭。
蘇長鳶緊了一口氣,眼睛一酸,視線剎那間模糊,她徐徐放下了弓箭,勒缰往另一個方向行去。
剛行了不遠,只聽密林灌叢中傳來一陣馬蹄聲,窸窸窣窣,鬼鬼祟祟。蘇長鳶勒缰而立,且見一行黑衣人,蒙頭遮面,手揚銀蛇似的長劍,從叢林間穿出來。
蘇長鳶背脊生寒,立即感覺到不對勁,立勒缰轉身,策馬揚鞭:“駕。”
聽得後面一聲:“追上她。”
嗚呼哀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就怎麽沒想到,今日竟還有人沖着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