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獵
春獵
或是受不得驚吓,皇帝霎時繃直身軀,精神渙散,好似一具抽去了靈魂的軀殼,僵硬地往後退了兩步,眼看着就要栽倒下去。
梁王并兩名武将忙扶着他站穩,他才微微緩過神來,滿眼倥偬望着面前的小将:“你再說一次?”
那小将見狀,忙吓得把頭磕在地上,渾身顫抖,不敢言語。
趙慎心嘆,趙烨應當是死了,會心一笑,但吊了臉子,滿臉堆着哀傷,安撫着皇帝:“父皇您別擔心,皇兄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皇帝還是心疼趙烨的,方才還紅着的臉一瞬間慘白,臉上的血色就像沙漏一般,退卻到四肢百骸,就連嘴唇也變得冰涼慘白。
皇帝病重方才痊愈,是受不得半點驚恐的。
蕭起緩緩行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切莫心急,臣下早已料到會有此事,已經将太子安全轉移了出去。”
此話一出,趙慎表情僵硬,只拿一雙眼睛斜睨睨着他,不曾說話。
皇帝這才直起了身子,伸手指着蕭起,手指顫抖了幾分:“究竟……怎麽回事。”
蕭起稽首道:“陛下,臣自出城便聽有密報,說有人埋伏蕭鹿山,欲要在此行刺太子殿下,臣下一開始只擔心消息不實,才未曾禀報陛下,但又擔心太子真的遇害,所以,才叫太子殿下與臣下的護衛換了衣裳,實則,太子殿下并沒有出去狩獵,他一直在營帳後面,一處山谷下。”
皇帝一聽,連忙松口氣,說着,就叫蕭起帶着他去見人。
蕭起領了命令,立即率衆人往後山走。
趙慎嘆一口氣,這個蕭起總是壞他的好事,一而再,再而三。他惡狠狠地盯着他背影,奈何不敢表露出一點來,只得跟着前往。
一路上與蘇錦鶴眉目相傳,像是在埋怨她,奈何蘇錦鶴也不知情,她還以為太子真的跟了出去。
原來她雖與太子親近,但是她從未好好觀察過太子,就連他身形都辨別不出來,是她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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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跟着行到一處山谷邊,有高高的瀑布傾瀉而下,谷邊開滿了野花,花叢招蜂引蝶,趙烨手裏捏着撲蝶網,嘻嘻哈哈朝着蝴蝶兒撲去。
這一個撲騰,立即撲在了地上,他只覺得眼前一黑,面前是一個身着玄醺箭袖服的人,他緩緩擡起頭,見那人正怒氣沖沖對着他,繼而一巴掌狠狠扇在臉上。
“廢物,人都殺到你頭上來,你還在此撲蝶捉蜂。”
趙烨忙丢了手中物件,規規矩矩跪在花叢中,一雙圓眼睛可憐兮兮往上擡,望着他:“父皇”
衆人皆不敢言,斂神屏息,靜靜地等待着身居高位的審判。
蕭起不由道:“陛下,是臣下叫太子殿下在此等候,陛下又何必如此動怒。”
皇帝知曉他在此等候,他本想着,趙烨能臨溪作詩,抑或是氣定神閑地打坐,偏偏要玩女兒家的東西。
但又見他完好無損在眼前,心裏的氣也消下一大半。
他這才反應過來:“那刺客可曾抓到,背後的主謀又是誰?”
他不由看向蕭起,既然他能安排好趙烨,定然也能抓到兇手。
蘇長鳶知曉是梁王,可她若是出來指控,猶恐證據不足。她自然沒說話。
趙慎也朝他望了過去,眼似刺刀帶着恨意。
所有人都矚目着他,他卻徐徐搖着扇子,朝旁側看去。
只見一戴着鹿頭面具的少年自人群中而來,他一邊走,一邊掀開面具,露出尚且稚嫩的臉龐,和一雙與他年紀不相符的,充滿殺氣的眼神。
他手裏拿着一把刀,刀身沾滿了鮮血。他徑直走到蕭起面前,雙手一揖:“太傅、他們、全都、死了。”
羽飛稚氣聲道。
蕭起斂眉,折扇輕輕一頓:“怎麽不留一個活口。”
羽飛擡起一雙眼,搖搖頭:“他們,喂藥、自盡。”
蕭起了然,斜瞥了一眼趙慎,見他嘴角輕抿,像是得逞了一般輕笑。
他繼而走到皇帝身前:“父皇,依兒臣所見,這些人身份大有來歷,還請父皇将此案交由兒臣處理。”
皇帝沉默良久,刺客只對太子下了手,其意向明顯,分明是沖着東宮太子之位來的,然而如今能與太子争東宮之位,僅有梁王莫屬,只是沒有證據,他又如何能懷疑趙慎,只是,此案交給他,是萬萬不妥的,皇帝只好看向蕭起:“蕭愛卿,你怎麽看。”
蕭起輕抿了唇角,皇帝生性多疑,就算沒有證據,也會對梁王有所懷疑,他順着道:“刺客既然沖着太子殿下來的,此案,還是應當先交由刑部處理,倘若刑部查不出來,再行移交大理寺,怎好勞煩梁王殿下。”
皇帝點頭:“如此甚好,那就交由刑部去辦。”
又當即下令打道回宮。
春蒐本是一件逗趣樂事,卻因為刺殺一事草草收場。
上山容易,下山難,整個歸途中所有人面色宛若午後枯黃的野草,蔫了吧唧,好好一行人從山頂到山腳,均無一人敢言,只能聽見噠噠馬蹄聲,衣袂擦過野草微微,腳步繁重的聲音,偶爾傳來幾聲山間受驚的鳥聲,便再無其他了。
行到山腳後,皇帝也未做停留,像是忘記了微服私訪一事,領着大部隊,換了馬車,往長安城回去。
梁王趙慎走在最後一支隊伍中,見前方人群已經依次換了馬車,篤篤往城中跑,他勒缰停下,看着遠處的馬車隊,揚鞭在空中無能狂怒地抽了幾鞭。
大好的機會,就這樣白白葬送了。
他看見青山之巅徐徐落幕的落日,幻想太陽重新升起來的那一刻,是他的旭日東升,然而機會卻像光影一般,在手中短暫地停留,便毫不留情地溜走了。
為什麽,為什麽,只恨天道不公,蒼天無眼,他到底哪裏比不上太子,趙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性格也不如他殺伐果斷,柔柔弱弱,葳蕤搖曳,像是被風就能吹到的,連個女兒都不如。
他趙慎輸給任何一個皇子都認,唯獨輸給他,憑什麽。
內心火氣無處散發,就像一團熾熱的怪火在五髒六腑橫沖直撞,始終找不到一個缺口宣洩。衆小厮丫鬟均不敢言,紛紛垂手聽命,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個動作,就點燃了眼前這個即将爆裂的皮球。
趙慎落下了馬,舉着手裏的鞭子,面露威色,在衆人面前走來走去。
“說,是誰攪了本王好事?”
他用銳利的眼神掃視着面前的一衆仆從,見一個個瑟瑟發抖,低頭不語,便愈怒火沖天。
此時,身後忽地傳來一個婦人聲音:“大人,大人,小的有要事告發。”
趙慎氣不打一處來,他微微眯了眼睛,轉身看過去,夕陽西下,只見一個微胖的婦人手裏拽着一個身形瘦小的六七歲小兒,行到跟前來。
那婦人穿着翠綠曲裾,滿臉紅潤有光澤。
小兒身穿葛布粗衣,一臉的晦暗無血色,手裏還拿着一咬得只剩半塊的桂花糕,碎屑沾滿了黝黑的手指和唇周。
他一雙眼睛驚恐地望着趙慎,就好像他今日在林間所打的梅花鹿,那樣乞憐的眼神望着他。
“怎麽回事。”
趙慎将長鞭卷了三圈在手裏,捏緊時發出皮鞭聲音來。
“回大人。”
那婦人立即跪下,另一只手還不忘拉着小兒跪下:“農婦胡翠危,告發膽大小兒,偷吃山神貢品。”
趙慎輕笑了一聲,朝那小兒看了過去,他明白得緊,底層人為了獲得上層的關注,不惜自相殘害,博得一個上層人士青睐,故而芝麻大點的小事,便找了上來。
他素日是不管的,奈何今日誰惹怒了他,便是撞在了他刀口上。
他還未說話,頃刻之間,周邊務農的村民已經遠遠圍了過來看戲,但數十來人無人敢言,都在一旁觀看者,上位者要如何處理此事。
小兒擡起頭,一雙眼睛閃爍着淚光:“大人,小的已經三天沒吃飯了,只是餓昏了頭,才偷吃了糕點,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他一邊說,一邊跪地磕頭。
趙慎不由想起林間那只受驚的梅花鹿,覺得好笑。
他輕扯了一下嘴角,擡眼看向他:“偷吃山神供品,是要遭天譴的,奈何,你今日遇見了本王,本王今日心情好,這樣吧,你從這裏,跑到那邊山頭,若是不帶一口氣跑下來,本王就饒了你。”
那小兒聽了,頓時放大了雙眼,連連朝他磕頭道謝,話不多說,轉身朝那落日的山頭開跑。
就像一只小鹿,可憐的獵物,還不知道背對着敵人,才是最大的危險。
趙慎舉起弓箭,迎着落日餘晖,半眯着眼,狠狠拉緊了弦,似在自言自語:“吃了山神供品,就要做山神祭品。”
他屈起的指一松,嗖地一聲,箭矢發出破空鳴響,穿過人群,徑直紮入了小兒的後背,他忽地停止了奔跑的腳步,一頭枯黃的軟發在風中微微浮動,身體僵硬了片刻後,便跟着山頭的落日,一起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