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判決

判決

太極宮的宮牆擋得了精兵千萬,卻擋不住四面刮來的風。

不過三天,梁王趙慎射殺了一個孩童的消息不胫而走。

蘇長鳶聽見這個消息時,她與衆女眷正在慈恩殿禮佛。

午後的日頭正盛,透過一層濃蔭落在她身後,正好合适,不像直接曬着背,過于炙熱,也不像直接躲在濃蔭樹下,過于清涼。

太陽的熱氣從背脊一路蔓延過五髒六腑,正當舒服時,卻聽見了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話。

“梁王殿下殺人了。”

“聽說了,是一個六歲的小兒。”

“他是偷吃了供給山神的東西。”

蘇長鳶緊密的雙睫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正在說話的女眷。

許久沒有聽說過這般人神共憤的事了,她不由攥緊了手心,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

趙環也坐在一旁,她或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一只手托着腮邊,濃密的睫毛眨了眨,在眼睑處形成一片烏雲。

有人轉過頭來問她,陛下是如何審理此案的。

她抿了唇咬着頭,一手卷着胸口一串細辮子:“不知道,不過,本宮一直有個問題,想都不明白。”

“什麽問題?”

有人轉過頭來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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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則看向了旁側譚桀音:“桀音姐姐,他偷東西,為何只拿了桂花糕,其他的羊肉牛肉,玉液瓊漿,清甜瓜果怎麽都好好的。”

譚桀音垂了睫,淡淡道:“他只是餓了,也不敢偷過于貴重的食物,桂花糕形似饅頭,他不過用來填飽肚子而已。”

趙環聳肩:“不對,他一定是不喜歡吃羊肉牛肉,不喜歡吃肉。”

這話一出,蘇長鳶腦子像是被一道白光閃過,一聲養尊處優的公主,根本沒辦法想象平民百姓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她不由得心生寒冷,然而公主此話一說,還有不少官宦女眷們紛紛點頭,贊同她的觀點。

蘇長鳶仿若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她也曾一世養尊處優,從未過過艱苦的日子。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這樣的說辭。

是譚桀音一次又一次跟她形容,外面的百姓如何水深火熱,宮廷又是如何奢靡無度,她也不過才有一知半解。

如今,曾經的事再次重現,宛若一枚冷箭貫穿頭頂,她才懂了自己當初的無知。

而整個大殿清醒的人,怕是只有譚桀音了。

她忽然明白了大周為什麽一步步走向滅亡,也漸漸明白了譚桀音作為閨中密友,忽然背叛了她的原因。

前世到死也想不通的事情,竟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忽然間融會貫通。

“娘娘,大周不能救了。”

上一世,譚桀音死在她懷中的最後一句話,也沒能叫她徹底清醒。

蘇長鳶打了一個冷戰,回過神來,見趙環還在想這個問題,她便道:“公主殿下,我們關注的方向是不是偏了。”

趙環依舊嗯了一聲:“對,可是,關于如何懲治皇兄,我也不知道,現如今他只是禁足王府,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了。”

蘇長鳶大體知道,皇帝如何判定梁王的罪過,不僅在于事件本身,還在于文武百官、百姓的傾向。

如今她什麽都不曾知曉,但是衆女眷們都是文武百官的家眷,一個個都富有同理心,若是回家與家父、家兄、夫君等人商議,也是能影響百官的判定的。

蘇長鳶便道:“依着我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梁王此行已經惹怒了蕭鹿山百姓,動搖了百姓的心,倘若不好好解決此案,定會引起長安城動蕩。”

衆女眷聽了,點點頭,紛紛贊她說得有道理。

曹洛林也連連贊賞:“話是如此,可我總覺得,他畢竟是梁王殿下,再怎麽判,估計也只是做給百姓看了。”

蘇長鳶接過她的話:“要做給百姓看還好,怕就怕,連裝都不裝了。”

衆女眷紛紛默然,皆知梁王品行,不敢多言。

此時,沉默良久的蘇錦鶴忽然笑了兩聲。

她望過去,見她清婉的眉眼下,閃爍着一顆漂亮的淚痣,她抿唇看了過來:“你們如此斷絕,卻莫不是忘記了,梁王殿下他殺的不是一個無辜小兒,而是一個小偷。”

蘇長鳶許久沒有與她這個妹妹對過話了,前世,她因着對蘇錦鶴的心慈手軟,又加之溺愛,才招致了自己的悲劇,這一世,她再次看見她,已經徹底沒了有了包容與愛,只有可憐。

她慢悠悠看過去,以冰冷的眼神凝視着她:“小偷,難道就應該死嗎?”

她曾經貴為皇後,也曾協理朝政,渾身上下透露着殺伐果決,眼神也是不怒自威。她的端莊威儀中帶着嚴厲,帶着不可侵犯。

蘇錦鶴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被她血脈壓制,她大她半個時辰,得叫她一句姐姐,故而什麽都短了她一截,如今連眼神也是。好生奇怪,分明她才是良娣,而她只是一個太傅的妻子,憑什麽這般看她,與她說話。

她故作強硬:“偷,乃竊者,今日竊桂花糕,明日竊金銀財寶,後日竊城池,大後日竊國,小人不除,留下便是隐患,梁王殿下只是為民除害,哪裏還要受責罰。”

這一說,弄得衆女眷也安靜了下來,又覺得蘇錦鶴說得其實有道理。

蘇長鳶知道這些人沒幾個有自己的想法,別人說什麽,她們就跟着去了。

不行,她要拉回來。

她便道:“良娣說的這些,都是尚未發生的猜測,且偷盜者有錯,自然應該交由蕭鹿山裏正處理,裏正處理不了,還有縣、郡、再往上,還有刑部有大理寺、哪裏就勞煩梁王親自問責,由下至上視為越級,由上以下,也是越級,梁王殿下越級處理此事,本就是錯了。”

蘇錦鶴不知她懂如此多,什麽郡,什麽裏正,她只默不作聲,再要說什麽,卻拿不出有力的支撐,肚子裏沒貨,只好噎住一口氣。

在一旁氣得面紅耳赤。

蘇長鳶并沒有因逞口舌之快而有所得意,相反,她心中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梁王這一件令人動怒,人神共憤的事,最終會不了了之。

蘇長鳶便把這事寄托在蕭起身上,看看能不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二可靠的消息。

午後禮佛的香燃盡,蘇長鳶便迫不及待收拾好小包裹,拉着譚桀音往南華門奔去。

蕭起每日散了朝,都會在南華門外,一旁的銀杏樹下等她。除非偶爾有要事,才會到慈恩殿來找她。

春季已過半,銀杏樹葉漸漸茂密蔥郁,從前只能遮住部分陽光的樹葉兒,早已經嚴絲合縫疊了厚厚的葉片,遠遠看着,就像撐起了一把蔥綠色大傘。

蕭起身着緋色官服,乘着素輿垂首在銀杏下,僅有一縷日光鑽出來,灑落在他肩上。他面色冷白,常年一副病秧子的狀态,原本時常挂着笑的臉,今日也收斂下來,一手指着湘妃竹折扇,輕輕敲打着另一只手掌心,像是在思考什麽。

罕見他這副深情。

蘇長鳶提起裙裾,蓮步緩緩走到他跟前,微微欠身:“夫君。”

一陣柔風自身後吹過,帶起蘇長鳶的體香卷入蕭起臉上,他垂在肩上的發絲輕輕浮起。

他擡起了眼,和她稍稍點了點頭:“夫人來了。”

眼神未做停留,便駕着素輿轉彎。

蘇長鳶輕輕夠着他的座椅,和聲和氣,與他一同上了馬車。

轎內十分悶熱,蘇長鳶搖着團扇,輕輕扇着,一面看向蕭起:“夫君今日可是遇見了什麽事。”

蕭起沒有擡頭,手裏依舊保持着剛剛的動作,發出折扇敲打掌心的清脆聲,一聽她說話,手裏的動作頓時停下來:“為何這麽問。”

蘇長鳶單刀直入:“我聽說,梁王殿下殺了一個孩子,夫君正是為此事煩擾嗎?”

他作為文官,必定會在朝堂上與衆臣商議此事。

蕭起的眼神忽然冷了下去,他擡起眼時,眼中多了幾分犀利與警示:“此事,與你無關。”

先前她在蕭鹿山險些因此喪命,他心中已有餘悸,自然不想她卷入更深。

蘇長鳶不知道他如何想,只是見他這般抗拒,便說:“怎麽與我無關,大周百姓,長安城街道,以及……女眷們,都在議論此事,皇上若是判得好了,大周百姓皆叫好,若是判的不好了,可是會寒大周百姓的心的。”

她也是其中之一,也心系着這件事。

蕭起那碾碎冰雪的眼,依舊毫無溫度:“知道了又如何。”

被他這麽一說,蘇長鳶立即納悶了,前世兩人雖政見相左,兩人一言不合就能在朝堂上吵起來,但是蕭起是欣賞她從政的才能的,也從未因為她是女子而貶低她的功勳。

她不禁狐疑:“難道因為我是女子,就不配與你議論此事?”

她滿臉委屈,拿一把扇子敲着鼻尖,用一雙眼看他。

蕭起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見她語氣低微,聲音嬌柔,立即心頭一軟,抿直了唇角,一時沒說話。

蘇長鳶趁熱打鐵:“你就是瞧不上我們女兒家,所以才叫我不要問,不要知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叫我來禮佛,幹脆把我關在府裏得了,我也聽不見外面這些事。”

見蕭起有所動容,她便側着面,故作抽噎狀,用一把扇子擋着眼睛,時不時瞥他一瞥。

他果真直起了脖子,欲要看她如何。

隔着薄薄的絹帛,她看見蕭起雙手捉她扇子。

他往右,她便往左躲開,他往左,她便往右躲開。不叫他拿住。

馬車內傳來鬧鬧哄哄的聲音,直接傳到了外人的耳朵裏。

引得別人笑話。

“好了。”

蕭起低聲與她好聲商議着。

她依舊不聽。

舉着扇子擋住自己。

誰知腕間一緊,滾燙而又粗粝的手掌心緊緊将她拿住,身體不由自主往前一傾,她跌落進他雙膝之間,手肘正好撐在他膝蓋上,她一擡頭,團扇已經往下落了幾分,正好露出一雙眼睛來,和他對視。

目光猝不及防而又緊迫地相接在一起,她不忍噎了口唾沫,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氣。

見蘇長鳶那雙眼睛并未含淚,蕭起驚詫了一番,繼而錯開眼眸:“你坐好,我同你說。”

蘇長鳶眨了眨眼,見溫熱的手指一根根顫抖着從她手腕上挪開,帶起一陣癢意,令她雞皮疙瘩冒了起來。

她這才扶着他雙腿,慢悠悠從他身上下來。退回到座位上去。

他雙腿微微收攏,展扇擋了擋:“陛下不會重罰梁王。”

蘇長鳶臉沉了下來。

她早就應該知道,梁王在朝中還是有一定的勢力的。

而那個勢力,便是蕭起的舅舅左天覆。

“此案一出,左太尉以及諸多大臣都認為梁王無罪。”蕭起繼續道:“故而,梁王不會受重罰。”

這個結果并沒有讓她覺得意外,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馬車繼續前行,蕭起把這些事說了,眉頭也漸漸松開了些。

他果真是個能隐忍的人,又莫名叫人看着覺得有幾分可憐。

蘇長鳶看着他:“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蕭起緘默半晌,緩緩道:“就差個機會了。”

她緩緩湊上去,雙手扶着他的手臂,輕輕搖了搖:“夫君,無論你做什麽,我都站在你這邊,你一定會成功的。”

四月漸熱的天,少女蔥段似的纖纖細手落在他手上,隔着輕薄的面料傳來冰涼的體溫,一雙眼睛閃爍着篤定,絲毫沒有讨好的異樣。

蕭起不忍手臂一麻,微咳了咳,慢吞吞将那條手臂抽開:“知道了。”

蘇長鳶那蔥根似的手指整理好他的衣袖,才規規矩矩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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