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臨摹
臨摹
休沐第二日。
蘇長鳶沒有出府,打算在家中好好休憩一番。
譚桀音則每日在後院練習劍術或射箭,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如此,她不做這些心裏就不安生。
蕭起一大早便去上了朝,現在午時未到,還未得及歸府。他也似譚桀音一般,都是閑不住的。
蘇長鳶原本是個能閑得住的,上一世在宮中,每每無事,她寂寥無比,便踱步走到禦花園,數禦花園有多少種類的花,數累了,便又回到栖鳳宮,例行抄經書。
夜裏皇帝少來見她,她便早吹熄了蠟燭,安歇下來。
雙眼一直望着天上的新月,直到視線模糊,才會睡去。
如此日複一日,百無聊賴,她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歲月從指縫溜走。
那時只覺得無趣,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她前世過得最為安穩的日子。
如今她又過上了這樣的日子,深覺十分珍惜。
蕭起家中無長輩,她不用晨昏定省,便一覺睡到日曬三竿,才梳洗裝扮好,用了早茶,便抱着蓋雪在園中走來走去。
她細細數過了,蕭府院內種了三十六種楓樹,其楓葉顏色各異,大小各異,高矮各異,從淺綠到深綠,從淺紅到醺醉,楓葉交疊,雖不似鮮花,倒比鮮花還要奪目了。
賞過了楓葉,又走到一群鴿子處。
蓋雪見了雪白灰白的鴿子,圓圓的雙瞳立即豎起來,變得異常警覺,繼而一溜煙從她懷中掙脫,小梅花爪子朝她手臂上一蹬,肥嘟嘟的身子朝地上正在啄小米的鴿子撲過去。
那鴿子眼睛斜過來,頓時吓得撲起雙翅,不過三兩下,躍上了房檐,紅爪子穩穩抓着雕龍翹角,它歪了一下腦袋,眨巴綠豆眼,沖着蓋雪諷刺地笑了兩聲,咕咕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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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鳶捂着肚子笑了一會兒:“怎麽,你也想喝鴿子湯,吃鴿子肉?”
那鴿子吓得不敢再造次,立即撲了翅膀,往更遠的地方飛去了。
蓋雪十分不滿,微微躬起了脊背,渾身的黑色毛發豎起來,露出獠牙朝着天空喵嗚一聲,嘴邊的六根胡須連連顫抖,而後再也不叫人摸了,轉身鑽進了叢林中。
蘇長鳶一時丢了蓋雪,又沒抓到鴿子,只覺得無趣,便踱步往書房去了。
她行至一漆紅雕百花錦的梨花案前,撿了醺色繡蝴蝶撲花錦緞蒲團坐下,一手攤開宣紙,一手磨硯。
墨香從硯石散開,芬芳四溢。
她撿起一斑竹羊毫毛筆,沾了墨汁,細細在宣紙上落了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現抄了一遍,才覺浮躁心事漸漸散去,萬事歸于平靜。
恰巧剛好要抄第二遍,只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只見一個身着粉衣,頭挽雙丫髻的丫鬟侍立門口:“夫人。”
蘇長鳶未擡頭,依舊寫字:“金巧,什麽事。”
金巧欠了欠身:“太尉府的大公子,左承風前來拜見。”
她的手一頓,羊毫沾染的墨汁停在宣紙上,染成一個小黑點,黑點邊緣再漸漸擴開。
“可叫進來拜見?”丫鬟又問她?
蘇長鳶抿平了唇角:“不見。”
這個左承風,上次難道是沒吃教訓,被她騙去竹林跌傷,又被左天覆罰了一頓打,早應該見好就收才是,怎麽如此冥頑不靈,非要把自己玩死才好。
她與他并無淵源,也不覺得他罪應萬死,只道是不見得好。
只是這一次不見,豈不讓他懷疑,上回便是她叫了大黃去吓他?
蘇長鳶擱了下筆,心下道,還是好好勸他一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金巧機靈應聲,轉身正要去應命,蘇長鳶又叫住了她,讓把人請進來。
一路從書房踱步到待客廳,蘇長鳶尋了一方梨花案椅靠坐,手執團扇,徐徐地搖着。
不過須臾,那金巧便領着左承風往這邊來了。
左承風穿了一件藏藍色常服,頭上還簪了粉色的牡丹花,一路風塵仆仆,進了裏間,滿臉堆着笑,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沖着椅上人拜了禮:“表弟左承風,見過表嫂嫂。”
許久不見,他遠遠就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只拿一雙眼睛慢慢擡起,見她身着一身蔥綠色抹胸襦裙,外罩一件輕薄象牙白輕紗,雪白的肌膚在半透明的衣衫下若隐若現。
一時見了心酥如麻,腿軟到走不動路,他雙眼泛着光,直覺太陽穴突突突的,止不住地看她。
蘇長鳶見了他這□□,頓時覺得頭疼,只半眯着眼,叫金巧上前來。
那金巧是個懂事的,見她擡了手,便輕緩走上前,伸手揉着她的太陽穴了兩邊。
她長長松口氣:“表兄弟身上的傷可好點了,大熱天的,別亂走動。”
左承風不知她話裏玄機,只以為她是關心他,便欲往前兩步,卻見丫鬟還在:“本沒好全,如今聽了表嫂嫂兩句關心,現在已經大好了。”
得了,這個蠢貨,聽不懂她的暗示。
她撐起圓眼,伸手擺了擺,叫金巧出去。
金巧領了命,忙退步到房外。
見丫鬟走了,他忙着上前走了兩步,蘇長鳶一個斜眼瞪過去,才叫他住了腳。
他臉上依舊挂着笑:“表嫂嫂,我念着你呢。”
蘇長鳶嘆口氣:“承風啊,不是我不待見你,你看你,和我初次相會就出了這樣的事,這不代表着,老天爺都不支持這件事嗎?”
那左承風心下一寒:“嫂嫂這是何意?”
她捏着團扇,輕輕拂過團扇掐金鑲邊,細細道:“如今我嫁于你表兄,日子過得十分得意,如魚得水,我又何故要做紅杏出牆的事來,惹得阖府上下不安生。”
見左承風面色褪去了大半血色,她又乘勝追擊:“想來你也是個少年心性,一時險些做出了錯事,但好在尚未釀成大禍,今兒你要是改了,說不定老天垂憐,送你一個嬌怯的娘子,你又何故牽挂有婦之夫。”
左承風委屈瞧了她兩眼,心生不舍,又道:“嫂嫂不知,承風平生不愛那二八年華的少女,專鐘情于……”
鐘情于美婦。
男子有各種七七八八的愛好,蘇長鳶自然是知曉的。
她的眼赤辣辣橫過去,冷冷道:“看來你是不依?”
左承風見她如此豐韻袅娜,舉止有禮,就算是生起氣來,也只是在臉上平添了兩朵桃花,更叫人憐愛。
他笑着哄她:“嫂嫂別氣,小心氣壞了身子,承風心疼。”
這人怎麽說不聽。
蘇長鳶已沒了辦法,只嘆聲道:“我自有你表兄心疼,且我現在一心一意心裏都是他,別的人也容不下了,你且回去吧。”
左承風聽她這般說,心下自然空落落的,瞬間覺得沒趣。又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告別了蘇長鳶,灰溜溜走出了太傅府。
蘇長鳶自然知道,這個左承風還未斷幹淨念想,說不定過了幾日,他還會再來。
彼時他若是再來,她再出謀整他一整,叫他吃了大虧,他才會徹底心死。
這邊左承風剛出了太傅府,蕭起的馬車便從遠處行駛過來。
他原本在車內讀着書,只見羽飛忽然掀開了簾子,叫了他一聲,一手指向遠處。
蕭起才看見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依依不舍離去,馬車再行近時,那人背影已經變成一個小點,漸漸不見蹤跡。
他垂眸思忖了會兒,只覺得胸腔有一口餘氣難除。
下了馬車,早有丫鬟相迎過來:“大人回來了。”
蕭起斂起眉來,自沒有理她,一臉深沉朝着西廂書院行去。
那金巧見人走遠,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知怎麽的,她覺得今日蕭太傅有點不對勁。
他未來得及換常服,便已經行至書房外側,隔着雕花木窗孔隙,遠遠看見蘇長鳶靜坐在案牍之下,她端正執着筆,正在比對着經書抄撰。案牍旁邊擺了一只琥珀色象牙耳香爐,镂空花紋爐口徐徐冒起綠色煙霧,淡淡的檀香溢滿房屋,顯得書房靜谧而又雅致。
他又行至房門,徑直朝她的方向走去,素輿輕輕壓過木地板,發出一陣聲響。蘇長鳶緩緩擡起頭,一雙眉眼帶着笑意:“夫君回來了。”
她擱下筆,整理好衣裙,欲要起身相迎。
蕭起擡了擡扇:“你忙你的。”
語氣清洌,冷淡,眼神沒有絲毫溫度。
蘇長鳶只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也沒挑明白,只好應聲,緩緩坐下。
她再次提筆,凝神在面前宣紙上,還有一半未抄完整,她又有些強迫症,勢必要抄完才肯罷休。
書房飄着紙墨檀幾味香,她抄得愈發輕快。
蕭起則駕着素輿,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她的右側,正用一雙眼睛盯着她的字看。
眼睛一眨不眨,也不說話,壓迫感十足,就像要把她的字盯出一個洞來。
蘇長鳶被他看着,呼吸近在耳側,還能感受到他渾身的熱氣,不由指尖發顫,有種老夫子監察的感覺。
她抿了抿唇,側過頭笑着:“夫君也要抄經書嗎?”
蕭起眼眸未曾從她的字體上挪開,只點點頭:“抄。”
她握着筆一頓,心想,只是寒暄一句,他怎麽就當真了呢。
于是乎起身挪動了一下蒲團,将長方案牍留了一半給他。
又拾起一張幹淨宣紙,輕輕放在他跟前。
蕭起輕掃過她,繼而伸手在竹筆筒裏挑着筆,骨節分明的手宛若白玉,最終捏住一支漆黑斑竹的毛筆。
他卷起衣袖,露出白淨的手腕,輕輕在硯臺上沾了墨,羊毫在硯臺上輕輕畫着圈,發出一絲細膩的水聲,蕭起忽然靠過來,仔細看她寫的字,緋色的官服衣袖和她輕輕撞在一處,隔着薄紗,她能感覺到他身上還有一層暑熱,正源源不斷灌入她的肌膚。
蘇長鳶不敢亂動,緊縮了一下身體,若是忽然與他分開,倒顯得十分刻意,更暧昧了。
“夫人的字大氣磅礴,倒不像是娟秀的女兒家的字。”
他果然只是來看她的字,并非故意與她碰撞。
蘇長鳶松一口氣:“誰規定女兒家的字一定要瘦弱娟秀,男子的字就要遒勁有力。這也太古板了。”
蕭起擡起頭,沖她微微一笑:“夫人說得對,倒是我過于迂腐了。”
那雙新月眼彎了起來,輕緩搖搖頭,看過她的字,他終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和她拉開了距離,埋頭開始抄書。
低頭間,有一半長發輕輕垂下去,滑落在他肩前,他一雙眼睫毛輕輕眨着,羊毫在宣紙上發出沙沙響聲。
她極其不舒服,自打嫁入蕭府,兩人除了睡在一張床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蕭起是很少來與她探讨其他事宜的。
白日,他們各自忙各自的,晚上,他們各自睡各自的,可以說是十分不熟。事出反常必有妖,蘇長鳶心裏七上八下,奈何又不好問什麽,只埋頭抄書。
蕭起每寫一個字,就朝她的字看一眼,湊過來時,總會輕輕貼着她。
這一次,他貼得久了一些,忽然開口道:“府上今日可來過客人?”
他的眼依舊落在宣紙上,問完話,又與她拉開距離繼續抄書。
蘇長鳶背脊一挺:“表兄弟來了。”
他沒有擡頭,暗嘆她是誠實的:“他來做什麽的?”
她尋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表兄弟本是來與你請安,結果見你不在,就早早離開了。”
這就不誠實了,蕭起緊了緊手裏毛筆,鼻尖顫抖,在潔白的宣紙上染了一點墨。
他側過頭來:“他來給我請安?”
我一字,他加重了語氣,就像是在懷疑什麽。
蘇長鳶咽口唾沫,點點頭:“夫君,有什麽問題嗎?”
蕭起瞳孔本是幹淨清澈,黑白分明的,窄窄的雙眼皮也無端給他添了幾分清冷,可他眼中非要帶着笑,只要他一笑,蘇長鳶就覺得萬分悚然。
笑還沒哭得好看。
蘇長鳶只覺得不對勁,卻不知道哪裏不對勁。
于是乎低頭便快速抄起來。
待她抄完了剩下半章,便擱了筆,雙手撚起宣紙,沖着它吹了吹。
一面看向蕭起,見他也已經抄了一大半。
她還未見過蕭起的字,這下一看,忽地覺得莫名熟悉。字體都是渾圓,大氣,其一點一橫、一撇一捺,就是連字體落尾的一勾,都和她寫的字如出一轍。
尤其是那一勾,蘇長鳶自小就有習慣,每一個字結尾,總喜歡拖出一條細細的長尾巴,那條長尾巴由粗至淺,是她字跡的一大特征。
她不由一驚,湊上前去:“夫君,你在模仿我的字?”
蕭起擡手沾了沾墨汁,繼續埋頭:“像嗎?”
“像,不過還是差很多,”她不由看着他:“你模仿我的字做什麽?”
難道是要做什麽不好的事?
蕭起挺起身,慵懶地往後一靠,轉動着手中的筆,笑道:“自然是,想多了解一下夫人你。”
蘇長鳶頭發一麻,好似一根銀針紮進了百會穴,直叫要命,蕭起這樣子,還不如直接在她胸口紮一刀。
叫人死得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