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書信
書信
蘇長鳶杏眼圓瞪,眼底沒有憤怒,而是平靜地閃爍着一絲害怕,雙肩不由一縮,就像是受驚的鹌鹑,在微風中顫顫抖抖,搖搖欲墜。
她就那麽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卻在走神,并沒有聚焦看他,就像是在想什麽深不可測的東西。
蕭起這才覺得自己玩笑開得太過,忙咳了一聲:“蘇長鳶?”
她的靈魂就像被他喚了回來,唰啦一下,瞳孔重新有了生命,聚焦看着他,只是她更害怕了:“你能不能別叫我全名?叫全名,總是讓人害怕。”
蕭起抿住了唇,試探道:“長鳶?”
蘇長鳶肩膀如釋重負松軟下來,她點點頭:“這樣好,就這樣叫吧,對了,你剛剛說什麽來着。”
蕭起放下筆,滾燙的手拉着她的腕,粗粝的薄繭隔着布料,依舊咯得她有些發癢。
他拉着她坐下,一面指了指她的字:“我喜歡夫人的字,大氣、潇灑、飄逸,你教我。”
蘇長鳶下意識将手抽回來,輕咳了咳:“夫君的字不也挺好看的。”
蕭起沒說話,主動挽起衣袖,伺候起了筆墨紙硯,硯臺上墨石發出嘩嘩聲響,墨香四溢。
他不時看着她,輕擡下巴,示意她教學。
蘇長鳶咳道:“你想從哪裏開始學。”
他拇指捏着墨石一頓:“就從《千字文》開始。”
她訝異地張了張嘴,這個人是想把她所有字跡都學去?
可他這麽一說,她也不好拒絕,只硬着頭皮,開始她那粗鄙簡陋的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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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教學,不過就是,她寫一個字,蕭起寫一個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她一邊寫,一邊解說:“我寫字的末尾,喜歡畫一道細線,我的字體偏圓,公正規矩,但是有了那條細細的線,就顯得不那麽板正,倒有幾分潇灑飄逸的意思。”
蕭起聽她說這,一面點頭:“原來還有如此玄機。”
只是他手重,落筆也顯得重,那條細線寫的過于粗了。
蘇長鳶站起身,繞到他右邊去:“不對。”
她自然而然站得很近,身體側對着他。
夏日炎炎,她穿得一身清涼的蔥綠抹胸,一件透薄的軟煙羅,細腕帶着寬大的衣袖,輕輕貼上他的手臂,手指冰涼地落下來,輕輕捏着他手指:“這裏,要輕一點。”
蕭起指尖微顫,輕瞥了她一眼,耳邊響起她嚴厲的聲音:“輕一點,你的手太重了。”
蘇長鳶半彎着腰,一頭烏黑雲鬓傾瀉下來,輕輕掃在他手腕上,就好似高級的錦緞,細膩,微涼。
她的手柔軟又小,引着他在宣紙上寫了兩筆,總算有點感覺了。
蘇長鳶冷不伶仃一瞥,忽然開他的手:“你自己寫兩個看看。”
結果一脫了她的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用了力。
她長嘆一口氣,繞到他左邊去,擡起手捏着筆,一邊撞了撞他的肩:“你先放下筆,看我怎麽寫的。”
蕭起聽勸,只把筆捏着手上,專心致志地盯着她。
“你看,沾墨時,不可貪多,一旦貪多,落筆必然玷污宣紙,然後一定要在硯臺上,将多餘墨汁撇出,筆尖撇得細細的,就像這樣。”
她擡起筆,指了指那細弱秋毫的筆尖,視線又聚焦在蕭起臉上,見蕭起和她對視,點點頭:“嗯。”
蘇長鳶咳了咳:“你看着我幹嗎,你要看着筆。”
蕭起垂眸,立即看向了筆尖。
她又端過身子來,以流雲一般,将字涓涓落下:“落筆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一旦停頓了,其筆觸一定滞澀,有了斷層,便不太美觀。”
“就像這樣,這樣。”
她的手輕輕地搖,衣袖搭在案牍上摩挲起沙沙響。
“你過來,搭着我的手,跟我走一遍。”
蕭起慵懶的背微微打直,放下了手中的筆,把手搭在她手背上。
雖然只是虛虛地搭着,卻也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溫熱。
她就這樣引着他寫,其間兩人并不說話,僅有落筆的沙沙聲,和衣料摩挲在一起的聲音,寫完了一排字後,忽然才發現她自己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懷裏,身後的梨花香早已浸染上她的衣襟,将她層層包圍。
她緩緩轉過頭,見蕭起正一臉認真搭着她的手,學着她的字,一束光落在他鼻尖上,照得他十分認真的模樣。
見兩人貼得很近,蘇長鳶不由咳了咳:“接下來,你自己寫一段看看。”
蕭起回過神來瞥着她,哦了一聲。
蘇長鳶将筆交到他手上,小手從他手心緩緩滑落。
整條右臂有些發麻,她揉了揉手臂,一邊看他。
自那日後,蕭起每每散朝歸府,總會第一時間來到書房同她學字。
兩人一待便是好幾個時辰。
府上的人見聞,無一不贊嘆兩小夫妻琴瑟和鳴,形影不離,如膠似漆,甜若甘密。
這日,蘇長鳶從一片深綠曲徑穿出來,看見三五個婆子依在石桌旁休息,綠樹茵茵,婆子媽們八卦起來。
“要我說,還是咱們夫人品貌端雅,怎麽都看不膩呢。”一人磕着瓜子皮,眉飛色舞道。
“誰說不是,太傅從前哪裏這般對待過一個女子,每日同吃同睡,同出同歸,好不容易得空,就是連練個字的功夫,都要貼着夫人,不齁得慌。”另一人說完不禁渾身顫抖,挽起衣袖,把手上雞皮疙瘩拿出來。
“我那會灑掃書房路過,小兩口手把手寫字呢。”還擠眉弄眼的,一副明白人的模樣。
這樣的話饒是叫別人聽了,恐怕會深信不疑,奈何蘇長鳶知道,蕭起這樣做無非一個目的,在外人表面得兩人感情好而已。
但是,她隐隐覺得還有一個目的,總覺得他不懷好意,奈何沒有證據。
她疑似片刻,擡腿穿出小徑,俨然已經到那幾個婆子身後。
早有人見了她,朝着其他幾人咳嗽示意,那群婆子紛紛轉過頭來,笑眯眯地朝她俯身行禮:“給夫人請安。”
蘇長鳶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擡手撫摸了跟前離得近的芭蕉葉,不由道:“這葉子上怎麽染了灰塵,倒像無人打掃。”
那幾個婆子立羞紅了臉,明白過來言外之意,立即賠了不是,作鳥獸散開,再不見聚集到一塊兒了。
眼下這處陰涼無比,蘇長鳶就着石凳坐下,雙手支在石桌上,一面搖着團扇。一面低頭整理衣裙。
此時金巧從穿堂小跑過來,到了跟前,忙行了個禮:“夫人,太尉府的公子又來請安。”
蘇長鳶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她并未驚訝,只悠閑看着露在裙子外的牡丹鞋:“就說我身子不适,叫他回去吧。”
那金巧領了話,便機靈地應下,轉身跑出去回話。
到了府門外,金巧遠遠看見左承風在石獅子面前踱步,烈日炎炎,他渾身早已汗涔涔,卻不舍得找個陰涼處待着,一雙眼睛見了她,便立即放出光芒來,往前湊近:“巧兒姐,嫂嫂怎麽說?”
金巧見他這副□□,心中呸了口唾沫,什麽癞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呢。
奈何臉上卻挂着微笑:“夫人今日身體不适,還請公子回去吧。”
說罷,轉身就走。
左承風欲言又止,本想着跟過去,卻見金巧一溜煙已經不見了人影。
他早已知曉,在第一回竹林苑時,表嫂嫂便是故意整他,将大黃牽來吓他,叫他腿腳摔斷,好叫他心死。
可他哪裏受過這等欺辱,一時又愛又恨,暗嘆打着燈籠,也找不到這般有趣又貌美的女子。
故而蘇長鳶越是整他,他就越是喜歡的緊,定是要想盡辦法,得了她才叫人快意。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雙眼已經瞪直:“這狠辣的女人,今日不見,我便明日來,明日不見,我便後日來,我天天來,總歸叫她落單,彼時她再呼天救地,任憑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來救她咧。”
他将好事想了一番,瞬間覺得渾身酸軟,身子輕飄飄的,就像是在雲端,光是想便猶如登上雲霄,如果成真,那又是什麽感覺,為了她,叫他死了都願意!
左承風在府外張望了一陣,才依依不舍得,一步三回頭,從小道後離開。
這一幕叫馬車上的蕭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撚了撚扇子,朝一旁的羽飛道:“去把金巧叫來。”
羽飛應下,忙箭步往府內行去,不過片刻便出來,身後跟着一粉衣女子。
兩人一前一後行到馬車旁。
金巧怯生生地,站在馬車旁:“不知太傅有何吩咐。”
蕭起卷起竹編車簾,嘴角挂着一絲微笑,輕輕搖晃着手中折扇:“我随意問問,你來府上這幾月還算習慣?”
金巧受寵若驚,她立即端正着回道:“習慣,太傅府的衣食住用,都比從前要不知道多少,府裏上上下下的人,大到太傅、太傅夫人,小到一個煮飯婆子,也都對奴婢的照顧有加。俗話說,大戶人家的丫鬟,要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還要好的,奴婢到了太傅府,可算得了大便宜了。”
說話間滿臉堆笑,卻是不敢逼視他。
蕭起眨了眨眼,将手探出去,潔白如玉的手上撚了一塊銀子:“看你如此聰慧,我手裏有一件事,吩咐你去做,你可願意。”
金巧看見那腚銀子便雙眼放光:“太傅的話,就如同夫人的話,您說什麽,奴婢照做就是了。”
蕭起笑了笑,将銀子遞過去,她立即伸出雙手捧着,銀子落到手心,便欣喜地握緊了:“太傅有什麽吩咐。”
他不慌不忙,從衣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她。
“把這封信交給太尉府左公子,就說是有心人給他的,記住,切不可說是我送的。”
那金巧拿了信,本覺得有些奇怪,為何送信卻不說是他送的,而說是有心人?但轉念一想,只是跑個腿,就能掙到一月例,所幸點點頭:“奴婢知道了,眼下這就去,不然一會兒左公子走遠了。”
“去吧。”蕭起輕勾了唇角,緩緩放下竹簾。
左承風遠聽金巧叫住了他,忙駐足轉身,又聽她說有好心人給他送信,頓時燃起了那死灰一般的心。
待人走了,忙展開信來看。
且見:
府上人多眼雜,望君見諒,妾已思君良久,誠邀君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于望荷祠鶴仙樓臨水游舫相約,不見不散。
落款單名一個鳶字。
“是表嫂嫂的字,是表嫂嫂的字。”
左承風慨嘆兩聲,忙将信貼胸口,恨不得早日到那相約之日,飛過去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