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
蘇長鳶趕到鶴仙樓時,驟雨已經轉為小雨,淅淅瀝瀝的。
她撐着油紙傘下馬,與譚桀音一同往鶴仙樓後院飛去。
彼時游舫周圍已經用紅色的綢帶拉起了禁圍,外沿早已經塞滿好奇心強的看客,正低聲對着不遠處邊指邊議論,都在說是誰家的公子,年紀輕輕的,怪可憐的。
她屏住了呼吸,引着譚桀音往另一邊的長廊上行去,長廊無遮擋,天雨就那麽細細打在兩人的油紙傘上,也打在荷葉上,更打在不遠處,被打撈起來的屍體身上。
嘀嗒,嘀嗒,除了淅淅瀝瀝的聲音,毫無回應。
左承風仰躺在一塊圓白的石頭上,下半身完全浸在水中,僅僅露出上半身,他雙手握拳,在胸前舉着,臉就像白蠟一般慘白,偶爾能見眼睛鼻孔還有嘴角有鮮血滲出,但有很快被雨水沖刷幹淨。
蘇長鳶頓時心一顫,不由得覺得渾身發毛,又感覺像是千萬根針朝她身上刺來。
罪不至死,她心道。
她身體不由往後一墜,被一只溫熱的手扶住了。
譚桀音的聲音将她從驚慌中緩緩拉了出來:“姑娘。”
她看見蘇長鳶臉上的血色就像是沙漏漏掉,僅剩下一片蒼白,頓時也問不出你沒事吧這樣的話。
只說道:“姑娘別怕。”
蘇長鳶不由得往她身前靠了靠,一把拿住她的手,緊緊地握着她,過了良久,她才站穩了些,繼而才擡眸,朝着二樓靠邊的雅間看去。
透過窗戶她隐隐看見了一團紅燭的殘影,她調勻了呼吸後,才緩緩松開譚桀音的手,仰頭看她:“桀音,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
譚桀音欲言又止,分明是不願意她孤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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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油紙傘遞給她,笑了笑,有些事情總歸是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的,譚桀音總不能一輩子守在她身邊。
她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會沒事的。”
這才轉過身,提起裙擺,匆匆往二樓行去。
腳步聲急促而又沉重,回蕩在二樓的游廊上,又靠左的最後一間雅間外戛然而止。
蘇長鳶緊了一口氣,擡手推開門,只聽木門咯吱一聲,徐徐展開。室內燭火可親,蕭起正坐素輿之上,手裏握着一張信紙,橙紅的火焰已經将信紙焚燒一大半。
見她進來,他微微斂起了眉,一雙眼神好似冰雪一般冷。
他平時不見人時,其實很不喜歡笑的,是非常嚴肅的,而那嚴肅的樣子,才是剝開他外皮露出的殘忍面目。
蘇長鳶直視着他,擡步往裏走去,走近他身旁,低頭看着他手中還未燃盡的書信。
信上窈窕寫着幾個字,她未看完整,只記得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鶴仙樓、鳶等字樣,而那筆記和她的字跡一模一樣,正是出自面前這個陰狠男之手。
火焰很快将紙頁燃燒殆盡,一直灼燒到他的手指,他才不由一顫,緩緩松開了手,燒黑的紙慢慢墜落在地,只剩下一片灰燼。
他才擡起頭,用一副你怎麽在這裏的神情看着她。
桌案旁盛了盞燭火,她眼中閃爍着熒熒火光,又像是淚光。
“蕭起。”蘇長鳶紅唇輕啓:“你難道不解釋一下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身體微微往後一靠,一手捏着扇子,低頭把玩着:“解釋什麽,你不都已經看見了。”
她顫抖地呼吸着,只覺得視線漸漸地模糊起來:“所以,是你殺了他。”
蕭起靜靜地看着她,眼神一眨不眨,并沒有否認:“誰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來騷擾你。”
她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心口發毛,太陽穴突突挑起來:“你都知道?你跟蹤我?”不由得輕笑兩聲:“你早就知道他與我的牽扯,所以你故意跟蹤我,學我的字跡,也是為把他約過來,親手殺了他?”
蕭起微微扯起了一絲唇角,擡起眼眸來:“所以,你是氣什麽?是我不該跟蹤你?還是,我不該學你的字跡利用你,或者說,不應該殺了他?怎麽,你舍不得他?”
蘇長鳶早知曉蕭起的各種手段,一開始也知道她會活在他監視下,被利用,被跟蹤,她下意識覺得腿腳發虛,冷汗冒起,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她後退兩步,輕輕扶着椅子,坐了下來。
蕭起見她如此顫抖模樣,并沒有往前進:“你怕我?”
她搖搖頭:“不,不,我只是覺得,他犯了錯,就應該交給刑部,交給大理寺處理,他罪不至死,也不應該你來動手......。”
蕭起嚴厲打斷了她的話:“所以一定要發生了什麽事,一定要釀成悲劇,才亡羊補牢,做一些臨時的補救,對嗎?”
她不說話,只覺得這下他徹底沒有了掩蓋,毫不在意地展露着他的本來面目。
“一定要舍掉幾只小羊,舍掉自己最為珍貴的東西才夠?”
蘇長鳶知道,蕭起就是因為沒有設防,所以,他才會遭受無妄之災,才會失去雙腿,失去雙親,弄得半身殘廢。
他有他的道理,他有他的觀念,她斷然不可扭轉他的思想,也沒有任何資格去扭轉他的思想。
與虎同眠,焉能善言。
她自己也不是什麽大聖人,前世就是連亡羊補牢的機會都沒有,這下聽了他這一番話,卻依舊堅持着內心的篤定:“就不能給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蕭起低着頭喃喃:“已經給過機會了,很多次。”
她仰着頭,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哪天也做錯了事,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下場,或者說,那日我并不是引左承風逗他,而是真的與他有什麽私情,你是不是,也已經将我殺了?”
蕭起垂着眼眸,纖長濃睫在眼睑形成一片小小的烏雲,他沒有流露出半分情緒,就好像在默認她如此推測。
他嘴唇顫抖起來,外面的雷雨不知道何時又大起來,一道閃電透過窗戶照亮整個房間,雷聲掩蓋了他輕輕吐出來的字。
但她還是看清了他的嘴型。他說的是:不會。
蘇長鳶心口往下微微一沉。
他猝然擡起眼,和她對視着,在雷聲滾過之後,他的聲音清冽地傳過來:“夫人你是聰明人,你知道我因何娶你,但是,蕭某卻一直都不知道,夫人為什麽偏偏選中我,要嫁給我,說來說去,還是蕭某棋差一着,我們相處也有三月,我卻一直沒有看明白你。”
她長長松口氣,原來兩個人不必裝了,是這般前所未有的輕松。
不必裝着笑,不必裝着熟,不必裝着恩愛。
就像卸去了枷鎖,她感覺到十分暢快。
她苦笑着牽起了唇角,自嘆搖頭:“我沒想到,夫君會如此直爽。看來你演得也累了,其實我也累了,我早就想與你說,我之所以選中你,只是因為我想依靠你的才幹,就如同你想培養你的實力。嫁給你,你能護我,我家人,我朋友一世的周全,這是我最初的想法,然而現在......。”
她沉默起來,蕭起眉眼不由斂了幾分:“現在怎麽了?”
她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掐着自己的雙腿,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蕭起較為本真的內在,他是鋒利的,嚴厲的,殘忍的,她需要好好組織言語來與他對話。
她輕輕咽口唾沫:“現在,我也依舊想要和你保持合作,只是,以後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你我互不幹涉。”
蕭起胸口浮起的氣緩緩沉下去,方才還以為,她要說什麽斷絕合作的話來,因為他從她這具弱小的身軀中,看見了強韌堅決,她是那麽有原則,有韌性,她不可控制,她絕非俗物。
他點頭:“我答應你。”
蘇長鳶整個人也平靜下來,她透過窗看向游舫,又說道:“只是,待你事成以後,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說。”蕭起淡淡道。
她輕聲接過他的話:“希望你我能和離。”
閃電細細灑在他臉上,照出他分外明亮的鳳眸,聽見這句話後,那雙眼睛變得深不可測,就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吸進去一般。
蕭起瞳孔一緊,心口生出一股酸麻之感,他壓了壓前胸,擡頭注視着她。
她低下頭,兩鬓的頭發細細碎碎散落下來,在她臉頰上輕輕掃動着,她面無表情,整個人害怕地縮在椅子上,一雙手掐着膝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明晰可見,四根指骨也因為緊繃而變得僵硬慘白,他似乎能看見她腿上的手指瘀青。
他伸手探過去,試圖叫她不要再折磨自己。
只是手剛探到她冰涼的手指,她閉上了眼睛,手也不留情地挪開,聲音帶些哽咽:“求你。”
蕭起的手抓了個空,只好慢悠悠放回來,她就這麽想要離開,就這麽不待見他,也罷,他沉思片刻,遂點點頭:“彼時,你若真的要離開,我必定不會強留你。”
蘇長鳶朝他躬身道了聲謝謝,繼而緩緩起身,又道了別,轉過身,走出了雅間,走出了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