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冤案
冤案
蘇長鳶一躺便是整天,從寅時躺到翌日寅時,其間只被譚桀音叫起來,捏着鼻子喝了三回藥,其餘的時間都在偏房的那張小床上度過。
她的身體已經大好,小腹就像吞了一團火進去,有源源不斷的溫熱炙烤着她腎髒,腎水在她周身循環蔓延,她感覺舒服極了。
已經休沐一天,今日斷然是要去禮佛抄經的。
她掀開被褥坐起,金巧走了進來,她忙扶着她,叫她今日依舊歇着,已經給她告過假了。
她搖搖頭,牽扯嘴角笑起來:“我已經大好了,太傅呢。”
金巧說道:“太傅今日走得早,現已經怕是到宣武門外了。”
奇怪,蕭起每日這個時辰才會起的,今日卻出奇的早,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她忙叫丫鬟幫她梳洗裝扮,用胭脂掩蓋了臉上慘白的顏色,這才急急地出了門去。
一路上快馬加鞭,到了南華門,從通幽小徑往西走。路上來來回回有身着朝服的官員往中門太極殿去,嘴裏絮絮叨叨着,像是在議論什麽。
一蒼老的聲音穿過林間落入耳中:“左太尉之子的死實為蹊跷,皇上正親自審問呢。”
另一個聲音也盡顯低沉:“皇上身體欠安,也難為他了。”
自打皇上從蕭鹿山回來後,因為太子遇刺一事雷霆震怒,梁王殺童又叫他急火攻心,加上吃了鹿肉,火上加火,一時身體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已經三個月了,依舊不見好轉。
眼下左太尉之子溺水一案,他要親自審查,不知有得耗多少精血力氣。
皇上親自審問,那勢必會查得滴水不漏,蕭起又該如何脫身?
蘇長鳶一路上惴惴不安,好不容易走到慈恩殿外,還未進入,便見一個太監手執拂塵朝她飛來:“蘇夫人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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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身着暗紫深衣,頭罩玄色官帽,身材微胖,面色和善,臉上挂着笑。
蘇長鳶回過神,朝她行禮:“公公何事?”
那太監挺了挺腰板:“皇上有事傳召。”
她的心懸了起來。素日刑部大理寺辦案,沒個十天半月不會有所進展的,這會是皇帝親自審問,事情出了不過一日,便傳召到她身上來了。
她面上未有神情,也不多問話,忙叫譚桀音自去禮佛,她則跟着公公往太極殿方向走。
剛及太極殿外,蘇長鳶便見裏邊黑壓壓的一片,文武百官自分成兩排,依着品階由北朝南站得整整齊齊,個個垂手聽命,連一聲咳嗽都不曾有。
她未敢擡頭,依着太監的旨意埋首往前走,只見右前方一人身穿緋色官服,是殿上唯二坐着的人。那便是蕭起了。
行至殿前,她俯身下跪行大禮:“臣蘇長鳶,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的頭輕輕磕在手背上,聽了皇帝命令,才坐直身軀,垂手聽令。
皇帝的聲音又幾分沙啞,似沒什麽力氣,但依舊不怒自威:“大膽蘇氏,你可知罪!”
蘇長鳶屏緊了呼吸,眼神不由逡巡了一圈,見一衆人等目不轉睛,臉色各異。又見身旁原來還跪着一個人,一身小厮裝扮,早已跪在一旁瑟瑟發抖。
她跪直了些,忙回應:“回皇上,臣不知犯了何罪。”
皇帝微微咳嗽了一聲,慘白的臉色升起了一絲潮紅,他垂眸道:“前日,你與太尉府之子左承風相約鶴仙樓,可有此事?”
她的頭埋低了一些:“回皇上,确有此事。”
頃刻,周圍的大臣朝她紛紛看了過來,眼中夾雜着各種意味。
更有一個身着緋服,頭上卻纏着白娟的人影欲要朝她撲來:“蘇氏,還我兒命來。”
好在皇帝身邊的護衛雙雙将他架住,皇帝又呵斥了一聲,他才平靜了一些。
蘇長鳶沒擡頭看,就知道左太尉已經氣憤不已。
皇帝繼續問話:“那你可承認,是你殺了左承風?”
她垂着首,面不改色,就連身體都未有一絲顫抖,聲音也十分平緩從容:“回皇上,臣沒有。”
皇帝見此女看似弱小不禁風,面對天子威嚴,卻面不改色,也不害怕,只內心嘆服,又說道:“那他分明是與你赴約,卻在赴約之後,死在游舫,這事不與你相幹,又與何人相幹。”
蘇長鳶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那共同跪着的明雲忽然轉過頭來,指着她:“就是你,是我家公子叫我給你送了書信,然後……然後就出事了。你與我家公子有私情!為什麽還不承認!”
她還未回話,只聽啪嗒一聲,蕭起降折扇狠狠敲在掌心,所有的目光朝他看去,都等着看他的笑話。
他是一個殘廢,自然不能滿足于年華正茂的夫人,夫人有私情是在所難免的事。
他朝皇帝欠了欠身:“陛下,明雲他愛主心切,可臣下與夫人感情琴瑟和睦,從未有過龃龉,就是連一次臉紅都沒有過,臣又如何相信,她會與別的男子有私情。”
說罷,他面不紅耳不赤朝蘇長鳶看來,滿眼流露着真摯:“夫人你快說說,那日的經過。”
蘇長鳶暫且沒有理會蕭起對她們夫妻關系的看法,只忙垂手道:“回陛下,那日長鳶的确收到了左公子的來信,并且還吃了一驚,那信上說我與他有約,其實我與他不曾有約,但又隐隐覺得哪裏不對,縱然是沒有約,也前去了鶴仙樓,臣到了鶴仙樓時,左公子已經遇難了,當時店內所有的客人、掌櫃,以及女眷們,都可以為臣做證。”
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她又埋頭痛哼:“臣一沒與左公子有私情,二更沒有殺害左公子,求陛下一定要為臣做主。”
那左太尉雙目怒紅,一手指着她,微微顫抖起來,言語不忍激烈了些:“此女胡說,分明是你先寫信與我兒,叫我兒與你在鶴仙樓相約,将人騙至游舫殺害,此女惡毒,罪不容誅啊陛下。”
蘇長鳶知道,自己是被冤枉,只是這種冤枉叫她一時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辯解。
此刻的左太尉就像是瘋狗,見人就咬。他也一定是蒙在鼓中,說話都沒有了邏輯。
她又想起了前世,前世,皇帝與蘇貴妃所犯下的罪行,全部被朝臣推到她身上,她弱小的身軀上就好似壓了一座大山,叫她無論如何都喘不過氣來。
她原本是知曉辯解的,可是眼下卻因為前世被污蔑的緣由,心中生出了凄厲的蒼涼,她仿若再次被拖拽上了斬頭臺,在衆目睽睽之下,在百姓的歡呼之下,人頭落了地。
千言萬語,此刻竟然堵在胸腔。
她脖頸上滲出了一些冷汗,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下墜了墜。
蕭起見她如此狀态,便斂眉上前,欠身道:“陛下,方才左太尉說,長鳶與左承風有私情,既然有私情,那她為何要殺了他?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其二,說她有寫信與他私通,那麽請問信件在何處,沒有信件,怎麽就一口咬定是長鳶約了他,其三,她已經說過了,她到的時候,左公子已經死了,鶴仙樓的掌櫃,均可以為她做證。”
蘇長鳶被這一陣陣聲音喚醒了回來,那些話語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把即将要墜入下去的身體拉住了。
蕭起說的正是她要說的話,倘若不是她身體欠佳,她定不會如此唯唯諾諾,定要打一個漂亮仗才是。
她虛弱地盯着他,盯了一會兒,繼而又擡頭,看清了皇帝的面色,原來皇帝臉色十分慘白,骨骼清瘦了不少,他歪在龍椅上,一手托着下巴,似是在思考。
左太尉斜睥睨着蕭起:“蕭太傅這般袒護,是不符合規矩的,這陛下問話,問的是蘇夫人,太傅又何必趕着上來答複。”
蕭起嘴角微微一牽:“陛下,微臣關心則亂,不過,只是說出了人之常情罷了。”
此刻,久久站在一旁的蘇清潭也忍不住了,他手持玉板走出人群,屈膝下跪:“陛下,長鳶的品行,臣下最為了解,她絕對不會做出如此有違人倫的事,更不會出手殺人。”
皇帝靜思片刻,緩緩撐起他薄薄的眼皮,他也身體欠安,此刻又聽了那麽多,現已疲憊不堪了。
他擡了擡手,指着遠處的太監,叫傳鶴仙樓掌櫃的。
不一會兒,一個身着粉藍衣裙,身形微豐,滿身散發着花香的中年女子走入殿內,依着蘇長鳶身旁,躬身跪了下去。
她自說了是鶴仙樓掌櫃,又說了姓名,身體帶着說話的語氣都顫抖得不行。
小人物頭一次面聖,難免會控制不住身體,不斷地發抖。
皇帝先前不覺得蘇長鳶有什麽,現在一對比,倒顯得她寵辱不驚,臉上除了有一些痛苦之色,并沒有幾分害怕。
他又将眼神挪到那粉藍女子身上:“那日,蘇夫人是何時到的游舫。”
那掌櫃的顫顫抖抖,從衣袖間掏出一方冊子,雙手捧給太監,太監接過冊子,又往皇帝身邊送去。
冊子上記載的,便是當日鶴仙樓所有客人何時至,何時離開的證據。
皇帝又問:“那日,左承風在游舫出事,可有記着,還有何人去過游舫?”
他并沒有追問蘇長鳶,仿佛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兇手,問責也只為詐她一詐,結果什麽都沒有詐出來。
眼下問到游舫一事,蘇長鳶下意識想到蕭起,她不敢擡頭去看他,這樣會顯得十分刻意。
只是想着,蕭起是如何将左承風推下水的?是叫羽飛動的手?
掌櫃的聽皇帝問話,聲音顫抖得像是要哭出來,說起話來語無倫次:“小的……小的不敢亂說……小的……是殿下。”
“什麽?”
皇帝咳嗽了一聲,下意識捂着胸口:“什麽殿下?說出來,朕會替你做主。”
蘇長鳶閉上眼睛,長長吐口氣,雖然蕭起殺了左承風,但她此刻卻想要站在邪惡的一方,維護他,希望他不要那麽快倒下。
她這是怎麽了?難道因為喝了他幾口藥,又因為他維護她說了幾句話,就這般于心不忍了嗎?她果然也不是什麽善類。
她緊緊掐着拳頭,手指掐出一痕白來,眼神望着大理石地板,地板上倒映的,金碧輝煌的房梁,仿若就要倒塌下來。
耳邊忽然灌進一陣風,她聽見掌櫃的說:“是梁王殿下。”
頃刻間,她耳鳴起來,腦海閃過一道白光,叫她一下理清了思路。
對,她怎麽沒想到,游舫是梁王與蘇錦鶴的秘密基地。所以,一定是左承風撞破了梁王秘密,從而被滅口。
掌櫃的話,不僅令她震驚,更是令皇帝,令左天覆,令滿朝文武,都十分震驚。
左天覆眼珠子像是要瞪出來,嘴裏喃喃地說着,不可能,不可能,他搖着頭,悵然若失。
皇帝頃刻坐直了身軀,一雙渙散的瞳孔彙聚到一起,頃刻間有了幾分精神,他的眼珠轉動着,顫抖着指着太監:“去把梁王叫來。”
雖說沒有龍顏震怒,滿朝文武依舊感受到了他的憤怒,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言,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團沉重的呼吸,在太極殿內七上八下地徘徊。
不過半炷香時間,梁王步履緩緩而至,只是來的人不僅有他,還有一個身穿湛藍官服的仵作,一個身着粉衣,手拿帷帽的女子,看着面容清麗,卻完完全全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他一進了殿,見殿內十分安靜,又垂首掃了一眼大殿上所跪之人,心裏早已經預算了七七八八。
他像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似的,笑着往前行了禮:“兒臣參見父皇。”
皇帝輕輕掀了眼皮,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眨了眨,才慢慢開口:“左承風出事那日,你可在鶴仙樓游舫。”
比起衆人,左太尉更想知道這個答案,他早已垂首不言,豎起耳朵,全神貫注聽梁王的回答。
“回父王,兒臣在。”
左天覆閉上了眼睛,嘴角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梁王繼續說:“兒臣的确去過游舫,只是兒臣在游舫,并未見過左承風。”
皇帝:“你去游舫做什麽?”
梁王拉起身邊的女子,不忍說道:“回父皇,兒臣今日迷戀上了雨霞,所以……所以”
皇帝這才松了口氣,身體緩緩往後靠着,似是已經相信,他洗清了嫌疑。
簡單地問話,梁王邊拉着雨霞往後退。
此時,皇帝又問跪在地上的仵作:“查了一天了,可有什麽線索。”
那仵作跪在地上回答:“回皇上,左承風是因溺水而死,身上并無其他致命傷痕。”
此時,殿內安靜到了極點,似乎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左太尉,事情審了這麽久,又叫了這麽多人來,該盤問的盤問了,該審的審了,就是屍體也驗過了,他該平息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皇帝朝左天覆看去:“愛卿,此案你可還有異議?”
左天覆藏在袖袍的手微微顫抖,他睜開眼,強忍着眼中淚水,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用哽咽的聲音回答:“臣下,再無異議。”
只是嘴上說着無異議,卻輕輕掃過趙慎,又很快收了回去。
案子一皆,皇帝便拂袖叫散朝,很快,由太監攙扶着,往後殿行去。
文武百官與衆朝臣皆紛紛散去。
梁王則走到左太尉面前,主動提出要前去吊唁。
蘇長鳶跪了許久,又加之來了事,剛撐着地面起身,便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眼前一暗,忙不疊往前撲了上去。
雙手頓時被人攙扶起,她的腿也自然跪在蕭起膝蓋處,仿佛聽見骨頭脆裂的聲響,一陣刺痛随之從膝蓋傳來。
她下意識含住下唇,鼻腔發出悶哼一聲。
蕭起的臉近在咫尺,擡起的眼正好與她撞在一起。
她忙睜開眼,表情鎮定,手腕從他滾燙的掌心抽走。透過雲紗,他粗粝的薄繭劃過她的肌膚,叫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怕,不知道是被他手劃的,還是被他吓得。
蕭起今日雖沒有大獲全勝,但他這一招,也做到了一石二鳥。
即殺了左承風,又離間了梁王與左太尉的關系。
自己卻摘得幹幹淨淨的。
她對他敬而有禮,輕聲說了句:“謝謝夫君。”
便立即站到他身側,距離他半步遠。
蕭起轉而看着她,似乎能透過胭脂看到她慘白的臉色:“今日可有好些。”
“好多了。”
這日禮佛的時辰已經過去,按道理說,是要一起回府的。
只是兩人各自坐了馬車來,蕭起走得快些,先行上了馬車,便用折扇掀開簾子,朝她看來。
似乎在等她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