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孤男寡女
孤男寡女
正當所有人都往南華門圍去,一道月白僧衣卻從人群中退了出去,他一手捂着受傷肩膀,獨自往慈恩殿方向行走。
鮮血從他衣袍上滑落,滴落在青石地上,一滴一滴好像鴿子血。
蘇長鳶心不由一緊,匆忙跟了上去,展眼來到幽靜的清風殿。
這裏是玄森在宮中講理佛經時暫且落腳之地,他平時都是住在宮外的慈音寺中。
圓月之下,四周肅冷寂靜,僅有幾聲秋蟬與蟲鳴,蘇長鳶仰頭看了一眼大殿,見鮮血順着臺階往上,到門口時止住,便知他回了房間。
她提起裙擺,飛快踏上臺階,越過門檻,房間未掌燈,僅有一片月光從磚瓦縫隙傾瀉下來,落在一道白色僧衣上。
他側對着她,背靠一漆紅雕龍的大圓柱上。沉重的呼吸斷斷續續傳來,他伸手解開腰帶,将左肩衣裳褪去,鮮血有一部分已經凝固起來,将血肉和塵衣相互糾纏在一起。他用了用力,才将附着在傷口上的衣服拽開,只是這一拽,方才合上的傷口再次被拽出一條巴掌長的刀子,鮮血似漆一般湧了出來。
蘇長鳶吓了跳,三兩步走上前,蹲下身去,輕輕扶着他:“你怎麽樣。”
玄森先是一驚,下意識往後退,又聽見來人聲音柔軟親和,十分熟悉:“是我。”
他這才定下心來,借月色看她,見她一身蔥段綠抹胸襦裙,身披淺白的輕紗,行止有禮,袅袅婷婷,雖看不清面容,卻也知她是誰了。
他松了口氣,艱難地咬着字:“原來是蘇夫人。”
下意識扯着衣服往回拉,卻被她一把攔住,她的手不知道何時伸過來的,扯着他衣襟,她湊上前來,杏眼微怔,呼出口淺淺的氣息,噴在傷口上,就像止疼的藥物一般:“你受傷了,我幫你包紮。”
玄森下意識往後退:“蘇夫人不必如此,貧僧自會處理。”
男女授受不親,且外邊月黑風高,倘若是被人撞見,又傳出去,可對她名聲不好。
蘇長鳶卻沒顧他,只轉過身去,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盞燭臺點燃,一手護着葳蕤的火光過來,就像一盞精致小巧的紅燈籠,輕輕放在一旁的壁龛上。
她又起身,在房間走了一圈,找來了藥箱,熟悉得仿佛知道清風殿一切物品的陳設。
她将漆黑胡桃木藥箱擱置在地,翻箱從中拿出銀剪刀,白紗布,琥珀碘酒,紅拂散,依次序擺放好,再擡起頭,見他衣服已經掩得嚴嚴實實,不忍眉頭一蹙,二話不說,拉開他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肩膀。
“都這樣了。”
蘇長鳶呢喃兩句,目光不自覺和他對上:“都說諱不避醫,你又是個出家人,何必如此害羞。”
玄森聽她如此說,頓時心生愧疚,她一個女子都不曾介意,他卻如此在意,反而更顯他心虛。他慚愧道:“蘇夫人大義,是貧僧多慮了。”
這下徹底放下心來,任由她褪去半截衣裳,袒胸露背。
蘇長鳶本是他人婦,對男子身軀見慣不怪,也沒有把他看作異性的意思。而他卻是真真實實頭一次在女子面前如此袒露,不由有幾分不适之感。
又念及她是蕭太傅之妻,心中頓時生出越發奇妙的思緒來,兩人分明清清白白,他卻害怕此刻被人撞見,更害怕被蕭太傅撞見。饒是被他瞧見,不知道會引起多麽大的誤解。
蘇長鳶不知他在想什麽,一門心思撲在他傷口上。先用沾着碘酒的棉布擦拭幹淨他的傷口,一面看他反應:“疼不疼。”
他咬着牙,始終沒敢看她。
她就知道不該問,應該是疼的。
擦拭幹淨傷口後,再将止血的紅拂散覆蓋在他傷口處,把血止住,将紗布剪成豎條狀,覆蓋于傷口上,再用繃帶繞着胳膊纏繞了三圈,總算固定好。
蘇長鳶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每日都需換一次藥,檢查傷口有沒有腐爛的地方,倘若有,則需要更換藥物,時候不早了,你先早些上床休息。”
玄森點點頭,輕聲應了個好。
收拾好藥箱後,她将藥箱歸置原位,拍拍手,轉身與他道別。
此時玄森已經站起身來,半截衣袍懸在身上,露出一半胸膛,雙掌合十朝她道別。
“蘇夫人,慢走。”
蘇長鳶擺擺手:“別送了,回去休息吧。”
繼而提起裙擺,轉身走出殿外。
又幫了恩公一次,雖說不能與前世救命之恩相抵,但也算能撫平她內心的愧疚之情。前世,她因沒能保住玄森的性命,心中耿耿于懷,這一世,她發誓,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性命。
她心中自然輕快,不由抿唇微笑起來,下石階時,腳步也掩不住地輕盈,心如滋生出甘露一般瑩潤涼快。
只是下到最後一階,忽然撞上一道荔枝白的身影。
“笑什麽?這麽開心。”
這話呼得她心突突跳起,待她看清了人,才輕拍胸脯:“夫君,你怎麽在這。”
此時,他應該在圍觀他的戰利品,而不是在這裏。
蘇長鳶心道。
他掀起眼眸,眼神似碾碎冰雪一般,肅冷而淩厲。
他原本去看梁王有沒有死透,确認他死透後,一轉眼,便不見了蘇長鳶。一路跟着帶血的腳印過來,才見她來到了清音殿,玄森所居住的地方。
“我倒想問夫人為何在此?”
聲音極其如軟,話裏卻有幾分攻擊力,蘇長鳶感受到一絲寒意,不由道:“玄森受了傷,我來看看他,順便幫他包紮一下。”
蕭起嘴角噙了些笑,眼神冰冷依舊:“哦,原來是受了傷,大殿那麽多人未曾受傷,怎麽偏偏他受了傷。”
蘇長鳶暗覺他話裏有話,夾槍帶棒:“太傅大人什麽意思?”
蕭起依舊陰着臉,說話平靜不帶着一絲情緒:“他本有能力自救,卻因為所謂的仁慈,害了自己,還險些害了別人。”
她知道,玄森是一個連蛇蟲蚊蟻都不舍得殺的人,自然也不會殺人,她深知他的信仰,也理解他的信仰,辯駁:“玄森一向心善,不願意屠殺衆生,這有什麽錯。”
見她如此辯駁,蕭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不甘示弱:“他本沒錯,可他如此菩薩心腸,就不應該出現在廟宇之上,這裏争權攘利,本不就是他應該來的地方,夫人若是真心為他好,何不勸他早日回山,回他的昭華寺,而不是在這,等着別人救他。”
蘇長鳶欲要反駁,卻有覺得,蕭起說的在理,這裏不适合玄森,不是和菩薩心腸,他不應該卷入這無端的是非之中來。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神色篤定:“這場局既然是蕭大人做的,那蕭大人就應該保證,我們這些入局的人安然無恙,可蕭大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犧牲別人性命,你不好好保護別人,反而怪起別人來。”
“你!”蕭起本想反駁。
蘇長鳶擡手止住他的話:“蕭大人你有你的利要謀,但也請你不要随意評判他人,他本就是出家人,何須染上塵埃。你沒有理由評判他,而是應該求同存異。”
蕭起一時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他知道蘇長鳶素來溫和知禮,不多與人逞口舌之快,如今卻為了一個癞頭和尚,和他生了好幾次氣來。他本來也不擅長與人相争,卻頻頻因為他與她起争端。
眼下,他說話也沒個邏輯,竟扯到了方才她救他的事上來:“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袒胸露背,你又直勾勾地看着,也不怕被人瞧見。”
說出這段話他忽然驚了一跳,好端端的,他為何會說這般醋意滿滿的話來。
蘇長鳶聽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他的臉頓時滾燙,眼下沒了折扇,也不知道用什麽降溫。
蘇長鳶也驚訝起來,一雙杏眼圓瞪,瞳孔不由放大,嘴唇慢慢翕動着,很明顯是噎住了。
她該不會發現了什麽?
蕭起心虛地轉開眼睛,盯着面前那綠油油的芭蕉葉兒。
她你你你了半天,才說到:“你自然知道,他是出家人,我又是你的妻子,這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的,別人見了為何會生疑,倒是你......。”
他怎樣?
蕭起豎着耳朵,不敢呼吸,生怕錯過一個詞,心口生起一團火來,就差她一句話,便能頃刻點燃。
然而她卻說:“你怕我敗壞你蕭家名聲,竟這般警惕。”
心海那将燃的火就像澆了一盆冰水,頓時熄滅,他臉上的浮熱也像沙漏一般朝四肢退散,臉色逐漸變得冷白。
蘇長鳶見他沒話說了,一時也安靜不少,頓時清了清嗓子:“退一萬步說,你我本就是假鴛鴦,等時候到了,你我和離,各自幹各自地去了,名聲不名聲的,還重要嗎?”
月下兩人對峙良久,秋風蕭瑟,牽扯起二人的衣袍和頭發。
玄森本躺上了榻,卻又想起夜路漫長,生怕蘇長鳶有個不是,又掙紮着從榻上起來,披上袈裟,逶迤往殿外走來。
剛走到門口,便聽見二人的對話,吵吵嚷嚷的,必定是在争執什麽。
仔細一聽,兩人果然在為他的事争端。
他就知道,不應該叫蘇夫人惹上麻煩,本想着上前解釋,解釋他們關系的清白,正要推門出去時,又聽見她們是假鴛鴦,假夫妻,日後還要和離?
他的手只呆呆地落在門上,最終沒有推開門。
最終聽見一陣沉悶的聲音傳來:“我沒同你議論此事,我只是說,他護不住你,只有我,能護你,出了我的營帳,別人都要害你。”
四下瞬間安靜,長鳶的心猛烈一跳,竟找不出理由來反駁。
他說的是事實,只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她不理解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剛要問,卻聽他道:“夜深了,夫人與我先行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