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
已是四更天了,月影西斜,太醫院上上下下的人早已酣然入夢。秋夜涼風侵襲,蘇長鳶不由緊了緊衣襟,跟着打了冷戰。
她尚且如此,更何況年近耄耋的薛太醫。
那薛太醫顫顫巍巍引着她進了藥房,将所需藥物按照劑量稱好,便又要帶着她去後廚煎藥。
蘇長鳶忙搶過藥來:“煎藥的事交給我就好了,薛太醫你已年邁,更深露重的,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那薛太醫無限感懷,在太醫院這麽多年,又有哪個主子能體恤到他們的難處,他不由雙目垂淚,連連感謝她道:“蘇夫人,請受老臣一拜。”
她忙退後兩步:“太醫萬萬使不得,臣婦哪裏受得住您老人家的參拜,快快歇息去吧。”
好說歹說,終于把薛太醫哄回去睡覺了。
蘇長鳶捧着牛皮紙包裹好的藥材,逶迤來到煎藥司。
上一世她雖十指不沾陽春水,從未做過廚房內的粗活重活,但煎藥一事倒是十分熟練。故而她也不需要煎藥的小童幫忙,獨獨留下她一人在藥房。
蘇長鳶先将生石膏取出來,放在瓦罐中以備煎熬,其餘的藥材一并泡在水中,又去撿了四根劈得四四方方的楊木木柴,一并塞入燒得發黑的鐵皮竈內,将牛皮紙用火折子引燃,丢入那四根木材棍下,只聽豁拉一聲,橙黃色的火緊緊抓着楊木樹皮,燒得樹皮卷起,吱吱作響,很快,那火從表皮浸入裏,整個木頭燃起來,文火變為武火,熊熊燃起。
不過一盞茶功夫,瓦罐便咕嚕咕嚕冒起泡來,待生石膏熬熟,其他的藥材也泡好了,蘇長鳶便将其他藥材一并傾倒瓦罐子裏,合好蓋子,安安心心等藥熬好。
忙活了半夜,蘇長鳶不由有些困倦,她原本盯着驢子裏熊熊燃燒的火,此刻眼皮就像千斤鐵,沉重地往下垂,好幾次險些一頭栽進火爐裏,給那火爐當柴燒呢。
她搖搖頭,叫自己清醒一些,又搖着團扇,朝火爐給風。室內綠煙環繞,一股淡淡的藥香撲入鼻腔,她漸漸沒了力氣,眼皮再也撐不開了,折扇也從手心掉落,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她整個身軀慢慢地,慢慢靠前,眼看着,就要被那大火吞噬。
蘇長鳶不覺腰間一緊,整個身體被提了起來,天旋地轉後,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瞌睡蟲一瞬間被驚走,她眨了眨眼,見自己正側坐在蕭起的腿上,他單手環着她的腰,熊熊火焰之下,那雙清冷的眉眼夾雜着一絲愠怒之意。
“怎麽,柴火不足,你要獻身當楊木?”
蕭起這張嘴啊,怎麽說話比她還要難聽。
起先不熟的時候,他還裝一裝,算得上個謙謙君子,現在是直接不裝了,說話噎死人。
蘇長鳶瞬間清醒,咳了咳道:“夫君怎麽來了。”
她一邊說着,想要從他身上起來。
奈何蕭起一只手死死按着她的腰,不叫她起身。
“這裏沒有其他的椅子,你就将就些坐我腿上吧。”
她掙紮了兩下,又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便調整了一下坐姿,安安心心把他當人肉座椅。
還挺舒服的,她心想。
蕭起傾下身去,纖長若玉的手指撿起團扇,塞入她懷裏,又撿起一根楊木,往爐子裏投去。
火光再次熊熊燃燒起來,照得他眉若星月,目似點金,他的睫毛宛若一把小扇子,在眼睑處落下一片陰雲,他眨了眨眼:“為什麽要救他?”
“他?”蘇長鳶愣了一下:“你是說皇上嗎?”
蕭起沒回答,側過臉來,紅唇抿得直直的,輕點了一下頭。
蘇長鳶不由生疑,蕭起這意思,不想讓皇上活着?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
蕭起卻不催促她,一雙眼睛盯着她鋪在胸前的長發,那一頭雲鬓宛若錦緞,在火光下發出潤澤光芒。
他不忍手癢,屈起四指撫着她的發絲,觸感冰涼,叫他手指微微發顫。
他下意識去看她,卻見她并沒有察覺他的小動作,只是在努力地思考着方才的問題。
她的嘴唇翕動着,就像兩瓣盛開的月季,一張一合,無不透着誘人的清香。
“因為,因為他是好皇帝。”
蘇長鳶思索半晌,給出這個答案,她說完後,蕭起那走神的眼頓時往上一瞥,和她對視。眼中似有幾分不屑:“好皇帝?”
她心下篤篤跳動:“不好……嗎?”
雖算不得多好,但是在他統治時期,大周的百姓還算過得去。
蕭起很明顯與她拉開了距離,那眼神冰涼如雪,就差一巴掌把她從他身上拍下去,他的身軀也變得冰冷而僵硬,連語氣也硬生生起來:“哪裏好?”
蘇長鳶本該識趣從他身上起來,可惜她此刻竟沒有力氣,她只好坐着:“他為百姓着想,替百姓謀福。”
蕭起嘴角噙了一絲笑:“原來這便是好皇帝,蕭某無知,竟不知道什麽是好皇帝。”
蘇長鳶理解他,眼下皇帝的确不是十分完美的,但是他還不知道,趙烨今後的德行,相對來說,他已經算是好皇帝了。
只是蕭起并沒有見過趙烨執政時期,沒有對比,自然不知道現皇帝的好。
蘇長鳶無從解釋,知道蕭起在埋怨皇帝什麽。
天狼軍一案,皇帝胡亂定案,定是讓他寒了心,所以,他有埋怨是正常的。
她也不好從中調和,只是低下頭:“我也是婦人之見,夫君別放在心上。”
兩人安靜片刻,瓦罐中的藥開了,泡沫咕嚕咕嚕頂開蓋子,多餘的藥汁順着瓦罐往下滑落,澆在明火上,嘀嗒發出聲響來。
蘇長鳶這才打破寧靜:“藥煎好了。”
五更天了。
圓月漸漸淡出去,天色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蕭起端着藥,蘇長鳶提了一盞六角菱紗宮燈,并步往甘露殿走。
剛走到殿外,就聽見一個瓷瓶摔碎的聲響,緊接着,又有其他物件被扔在地上的聲音,皇帝的嚎叫聲也從中傳來。
蘇長鳶匆忙行了兩步,見曹公公手拿拂塵,在殿門口來來回回,不安地轉着圈。便上前詢問:“曹公公,怎麽了。”
曹公公見了兩人,就像見了活菩薩:“你們可算回來了,陛下不知道怎的,忽然發起瘋來,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在殿內又砸又罵,說要殺人呢。太子殿下按他也按不住,便叫奴家趕緊來請你們呢。”
蘇長鳶與蕭起對視一眼,也不等皇帝宣召,徑直往甘露殿內室闖去。
一進內殿,便見地上七零八碎摔壞了好幾個瓷瓶,朱紅色的床帳上,皇帝被趙烨狠狠按住手,僅僅露出一張臉來。
方才那長臉還面白如蠟,此刻卻面似紅棗,雙眼瞪圓,布滿紅血絲的眼球往外一瞪,似乎要奪眶而出。
蘇長鳶不慎看見他的目光,駭得雙腿發軟,她下意識拍了拍胸口,心嘆,陛下莫不是回光返照,得趕緊喝藥才行。
蘇長鳶看看來一眼蕭起,蕭起才勉強行駛着素輿,到床帳之下:“殿下,藥熬好了。”
趙烨整個人趴在皇帝身上,頭發和衣衫均一淩亂,看來方才兩人起了不小的争執,他只轉了個頭,說道:“太傅,快給父皇喂藥。”
那皇帝紅色的眼珠子一轉,立即瞪住蕭起,大聲喊道:“朕不喝,朕不喝藥,你們想要害死朕,朕的慎兒呢?朕的烨兒呢,快來人,把這個亂臣賊子給朕叉出去!他要害朕,他要毒死朕!”
趙烨只當他是說胡話,且他剛剛經歷了趙慎的背叛,一時怕是糊塗了,便死死按住他的手道:“父皇,我就是烨兒啊,梁王趙慎因為謀逆,已經被禁軍射死了,是太傅,太傅保護了烨兒,保護了您,他從不是什麽亂臣賊子,他是開國将軍蕭大元帥的孫兒!父皇,你醒醒。”
皇帝聽他如此說,眼神轉而看向了他:“你說什麽?慎兒死了?怎麽死的?”
趙烨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
皇帝眼珠子一瞪:“慎兒死了,蕭起殺的?”
趙烨點頭:“因為梁王謀逆,太傅大人才命禁軍殺的。”
皇帝一把抓住趙烨,激動道:“他殺了慎兒,下一個就是朕,再下一個就是你,烨兒,他功高蓋主,早已有異心,他蕭家要取我趙氏代之,你不能養虎為患,立即殺了他,立即殺了他!”
蘇長鳶心一揪,整個人軟了下去。
料想皇帝已經發了瘋,但此話說出來卻并不摻假。
蕭家乃将門世家,從開國到守護大周已經持續三代之久,皇帝本該心生感激才是,怎麽偏偏會有如此想法。
想蕭起一直忠心護主,不惜被折磨成了殘廢,不但沒有得到補償,還被這樣誤會,他的心裏該是如何滋味。
她不忍心看他,卻不自覺地看向他,他端正地坐在素輿之上,面色并無半點動容,他似乎早就知道皇帝是如何看待他的,所以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見皇帝發瘋,他依舊端起藥盞來,琥珀色的藥湯倒映着他一張清冷的面容,他淡然道:“陛下,該用藥了。”
趙烨知道皇帝在發瘋,他按着他道:“父皇,你冷靜一下,太傅不是來殺你的,也不是來殺我的,他是來救你的,你生病了,需要吃藥,父皇你趕緊把藥吃了,馬上就能好了,等父皇你的病一好,就知道太傅一片赤膽忠心。”
皇帝被趙烨按在身下,依舊用力地擺動着,試圖掙脫開來,聽他這般說,他哈哈哈大笑起來:“朕不信,朕不信,這藥裏有毒,但凡吃了,朕頃刻便會中毒身亡,蕭起,你把它喝下去,你有本事下毒,你有本事把它喝下去!”
蕭起端着藥盞的手微微一顫,他垂下眼,盯着藥盞中自己的模樣,忽然露出一絲苦笑,頭一仰,端起藥就要往嘴裏送。
說時遲那時快,他嘴唇剛含着瓷碗,便有一雙冰冷的手握着他的腕。
他睜開眼,轉而看見蘇長鳶立在身側,她緩緩從他手中順走了藥碗,雙手捧穩,面朝皇帝,撲通跪了下去。
“陛下,藥是臣婦一手所煎,若是要下毒,那便是臣婦一人所為,若是要試藥,那也便該是臣婦試藥。”
說罷,端起藥碗,仰起頭來,将藥一飲而盡,偶有殘餘的藥液從她嘴角滑落。她擡起衣袖,拭幹嘴角殘餘汁液,另一只手将空碗倒立過來,正對着皇上。
“長鳶。”蕭起斂了斂眉,靜靜地望着她。這事原本與她無關的,她又何必喝下那苦寒藥物。
蘇長鳶并未看他,只直勾勾地盯着皇帝:“陛下,可以喝藥了嗎?”
或許是看見了她安然無恙,又或是因為其他的原因,皇帝終于安靜了下來,他不再掙紮,也不再大喊大叫。
趙烨輕輕松開他的手,緩慢從他身上下來,扶着他坐起身來。
蘇長鳶将另一碗藥端起來,遞給蕭起。
蕭起則端着藥,再次将藥碗遞到皇帝跟前:“陛下,請用藥。”
那皇帝垂眼看藥,緊緊盯着藥碗中自己的倒影,不知道在看些什麽,忽地一下,他再次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他伸手抓着自己的脖頸,張嘴嗚咽地叫了兩聲,雙腿猶如兩把斷刀一般狠狠砸着床沿,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叫了兩聲,頓時一口鮮血噴湧出來,就像血霧一般,盡數落在蕭起的臉上。
他頓時四肢僵硬,雙眼翻白,整個人硬邦邦地摔在床上。
他的瞳孔慢慢朝四周擴散,漆黑的眼珠占據了眼白,臉上的血色也在頃刻之間消散,變成一痕蠟白。
趙烨吓得忙跪倒在床榻跟前,大聲哭喊:“父皇,父皇!”
蕭起輕輕擱好藥盞,行着素輿往床頭邊去了一點,他屈着食指,去探皇上的鼻息。
不過片刻,他收回了手,雙手朝趙烨一拱:“太子,陛下賓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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