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瘟疫
瘟疫
滿朝文武聚集太極殿,依着品階自上而下侍立左右。大周采用的是坐朝制,然而此刻所有大臣都站在座椅旁,垂手恭敬地面朝聖位。
昨夜梁王謀反并且失敗的消息不胫而走,以左太尉為首的梁王一黨,除卻左天覆以外的官員,此刻戰戰兢兢,已經開始議論紛紛。
生怕梁王謀反的一事,波及他們脖子上的三寸腦袋。
誰能知道,昨夜方才阖家團圓,今天就要面臨家破人亡的局面,天地無情,萬事萬物瞬息萬變,實乃可悲、可笑、可惜啊。
他們不知道梁王拱出去了多少人,更有人已經想好了開脫的措辭。
所有朝臣內心一萬個思緒,卻在此間一陣大氣均不敢出,滿朝文武上上下下安靜得落針可聞。
少頃,只聽得一陣車轱辘的聲音從殿後緩緩行來。
朝臣們紛紛偷瞄看去,只見來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子與蕭太傅。
太子身着玄金常服,頭罩黃金冠,耳垂兩條紅色絲縧,在脖頸處輕輕系上了結,他滿臉木讷,雙眼紅腫,緊緊跟在蕭起身後。
蕭起一身荔枝白的繡金盤螭交領寬袍,衣袖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漬,昔日冷白的臉上也像蒙了一層血霧,面色肅冷,往人群輕掃一眼。
滿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問道:“太子殿下,陛下呢。”
那趙烨朝蕭起看了一眼,蕭起緩緩點了頭,示意他上前說話。
趙烨便整理了一下衣冠,緩緩走到大臣中間,他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昨日中秋夜,梁王趙慎忤逆謀反,幸得太尉大人與太傅大人早有預謀,才讓孤免于此難。”
說到這,一時有人暗暗拍大腿,這蕭太傅與左太尉雖說是親舅外甥,但在朝堂上一向不合,兩人是如何不謀而合的呢?
太子繼續說道:“只是,逆賊趙慎,因謀逆一事,害得父皇舊病複發,已于今日寅時……賓天了。”
衆臣聽聞先是一愣,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相繼望向趙烨:“陛下怎麽了?”
趙烨暗自垂淚,說話時胸腔中帶起一股悲涼的氣息,聲音顫抖:“父皇……賓天了。”
一時之間,滿朝文武皆悲天哭地,哀號連連,上上下下無一不指責梁王的惡劣行徑,無一不痛心于皇帝的離世。
蕭起冷冷地望着朝堂衆臣,不發一言。
就看那些人能哀哭多久。
然則事實總能如他所料,大臣的眼淚還沒掉幾滴,以左太尉為首的衆朝臣紛紛拭幹眼淚。
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又誇趙烨仁德,又誇他英勇誅反賊,擁着他登上了龍椅,也不顧及他剛剛失去了父兄,是否難過,是否悲恸,就那麽強駕着他登上了龍椅,齊齊下跪,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已逝,新帝才是他們應該擁護的人。
傷心歸傷心,總不能把正事忘記了。
那趙烨見衆臣俯首稱臣,心中不覺感慨,曾經,這些朝臣中素來有不服他的,然而在此刻卻奉他為天子。
父皇的屍首還未涼透,那些曾經追随他的人,卻已經人走茶涼了。
他一時愣在原地,良久不能說話。
蕭起從太極殿外出來時,正逢東邊的一輪新日升起,他不由多看了兩眼,待刺目的光芒照得他睜不開眼,便垂下眸來。
此時,左天覆正從他身後走來,他臉上堆着笑意:“太傅大人,接下來,應該怎麽做啊?”
此番二人合力誘梁王深入,也只是權宜之計,算不得真正的和解。
蕭起自然知道,但是也明白,左天覆不會太過愚蠢,剛擁護上新帝,就要來整他,他無暇抽出那麽多的心,現在的左太尉,一心讨好新帝來不及,哪裏抽得了身來與他周旋。
所以,這份笑裏,又帶着幾分真。
蕭起恭恭敬敬:“太尉大人有禮了,眼下出了這麽多事,當以先帝的葬禮為重,待停靈百日,先帝入皇陵安葬,方才能為當今陛下做加冕之禮,否則,陛下于心不安啊。”
左太尉笑道:“還是太傅想得周到。”
兩人又寒暄兩句,才各自分開。
蕭起行着素輿到南華門外,見蘇長鳶伫立馬車旁,秋風柔柔地卷起她的衣袂與碎發,她看過來時,臉上有幾分倦意。
他匆忙行到她跟前:“上車吧。”
蘇長鳶才點點頭,輕嗯了一聲,與他前後上了馬車。
馬蹄聲清脆地敲在地板上,帶着車轱辘壓過青石地板,發出滾動聲響,馬車上的風鈴也時不時拍打在垂簾上,發出好聽的聲音。
車窗兩邊的卷簾時不時被風吹開,一陣一陣撲打着窗戶。
蘇長鳶的身體跟随着馬車輕搖慢晃,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
一夜未睡,按理說她應該困倦了才是,然而身體跟着太陽一起蘇醒,根本無心睡眠。
她實在想不通,想不通陛下為什麽沒有喝下那藥。
蕭起原本半眯着眼,閉目養神,卻見她瞪着水杏眼一動不動,不由睜開眼:“夫人睡一會兒吧。”
她機械地搖搖頭,宛若墨家機關術僵硬的木頭轉動:“睡不着。”
蕭起見她是因為年幼,沒見過這些打打殺殺,現在後怕,吓得睡不着,便道:“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
她嘴唇輕輕動了動,那雙渙散的眼慢慢聚焦,落在他臉上,和他對視:“你說,我一夜辛苦熬的藥,陛下一口未喝,反倒叫我自己喝了,這可笑不可笑。”
她原本以為,可以叫陛下多活兩年,也能讓他多造一些福給百姓,然而她縱然能改變許多的命運,但是卻改變不了大周的國運。
或是天命應該如此,她不能與蒼天争執。
就如同前世,她拼命想要挽救,卻依舊沒能力挽狂瀾。
蕭起盯着她的眼神,腦海回旋起驚險一幕,那碗藥本該是他喝的,卻被她一把奪了過去,他的心不由一暖,匆忙錯開眼:“這是陛下,不……是先帝的命運。”
誰也阻攔不了。
“先帝?”
蘇長鳶自言自語,不由笑着:“大周的臣子變得可真快,昨日還是陛下,今日就成先帝了,那些臣子貪生怕死,追名逐利,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擁立新君。”
蕭起再次被她所言震懾,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小小年紀,看事為何如此透徹。”
他的手掌十分輕,半截衣袖落在眼前,從衣袖間傳來淡淡的香氣,蘇長鳶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他何時這般對待她了,她卻不知道。
蕭起見她臉色異樣,忙裝作咳了一聲,匆忙收回了手。
她立即收回了傷春悲秋的臉色,淡然道:“沒有,我只是感慨而已。”
她垂下眸來,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馬車正好拐進小巷道內,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三聲鳴鐘聲響。
自此,先帝的死正式在長安城內外宣告,國喪七日,大臣需服喪二十七日,後宮等女眷四十九日,停靈百日,待百日後先帝出殡。
這本是自古以來先帝出殡的流程。
蘇長鳶此刻卻挂念着另外一件事。
太後娘娘聽了此鳴鐘,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馬車一路往太傅府飛奔而去,蕭起一路輕咳,未曾停下來。
他的兩腮泛紅,眼尾也泛起一層杜鵑色,就像在眼睑周圍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無端添了他幾分美人的風貌。
蘇長鳶不由關切:“蕭大人,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努力掐緊手指,克制着自己,不要發出聲音來。
蒼白的手半握拳頭,輕輕抵在唇角,好不容易才将咳嗽壓制下去。
他的眼睛半眯,氤氲着幾分水色,眉頭深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蘇長鳶從袖間掏出一方素白手絹,遞與他跟前:“你這身子不病還好,一旦病起來,就容易生個大的。”
說完這句話她便後悔了,心道,該不會一語成谶吧。
自從重生以後,她的性子是越來越任性散漫,不似前世被禁锢,但是眼下說這話,是不對的。
她尴尬地道:“我沒有咒你的意思。”
蕭起知曉她是無心之言,只從她手裏順過素娟,掌心似無意從她手背上劃過,她的手指冰涼,沒什麽溫度,指節又細又長,纖細好看。
他将素娟輕輕擦低在鼻尖,又咳嗽兩聲,那素娟上散發出一股柔柔的清香,沁入肺腑,說不出來是什麽香,不是花香,草香,茶香,倒是她身上的味道,又帶着些藥氣,十分溫和。
他搖頭笑道:“或是一夜沒休息,出門又吹了冷風,我歇上一日就好了。”
說罷又幹咳兩聲,腦海裏不自覺地冒出一個畫面。
先帝死前,突突地朝他噴了一口鮮血,那鮮血似血霧一般降落在他臉上,睫毛上,眼睛上,透過薄薄的肌膚,滲入他的血液。
當時他只覺打了一個寒噤,便再無其他反應。
該不是......。
蘇長鳶見他無故發呆,卻也沒力氣再管他。
熬了一個大夜,她頭重腳輕,神疲體倦的,都忘記自己是如何回府,如何用膳,如何洗澡沐浴的。
只記得忙活完一通就剩下了最後一口氣,她拖着身子到了碧紗櫥,一下歪在小床上,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翌日一早,蘇長鳶便覺渾身有了力,她托舉着雙臂從床上起來,篤篤下了床,逶迤來到碧紗櫥門口,見蕭起的床榻上被褥折疊整齊,絲毫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此時金巧進來為她梳洗裝扮,她拿起一支銀簪,正往發髻插去:“太傅上朝去了?”
金巧聽聞搖搖頭:“太傅大人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