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世

前世

蘇長鳶喂了他三回藥,一次是在午時三刻,一次是在酉時一刻,一次是在子時三刻。這藥本是虎狼之藥,尋常人吃一碗,就能看見一碗的療效,然而蕭起吃了三碗,藥效也沒立竿見影。

一直到喂完第三次藥,過了半個時辰,他身上的熱意才有退卻的趨勢。

她懸着的心才稍稍沉下,只是沒敢懈怠。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累了,她便抱一只白錦緞繡大雁的月亮枕放在床沿,聽着秋風習習,窗外蟲鳴此起彼伏,更顯寧靜,她就那麽靠在床頭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起醒來了,醒來時喉嚨還殘留着酸澀的藥味,那股藥從喉嚨滑進胃裏,變成一股清澈的冷泉,在他周身循環,将他臉上的浮熱一并往丹田處帶。

他的頭腦終于輕了下來。他緩緩睜開眼,四下萬籁俱靜,燈也未掌一盞,便掙紮着身體坐起,只聽啪嗒一聲,額頭上砸下來一塊濕答答的毛巾,正好落在手背上,冰涼如玉。

黑暗間,還聽見了一陣淺淺的呼吸,從身前傳來。

他看不清楚,只伸手去摸火石,将蠟燭點燃,引着一盞小燈到跟前。

橙黃色的燈光下,少女肌膚就像一塊熟透的胭脂玉,呼吸清淺,身體跟随着呼吸緩慢起伏。

是她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嗎?

他不由将燭火湊近了些,他也躬身往前,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一點。

她的臉上長了一層雪白透明的胎毛,随着燭火的靠近,一根根沉睡的毛發立即豎起來,一對扇子似的睫毛也在瞬間繃直,嬌聲喘息,哼了一聲,眼眸輕輕睜開。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放下燭臺,重新躺了回去,虛着眼瞅她。

蘇長鳶眨了眨眼,看向一旁的燭火,那豆芽似的火苗葳蕤地跳動着,暗想,是誰掌的燈?

又搖搖頭,轉而看向蕭起。

他額頭上的毛巾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下來,蘇長鳶撿起毛巾,正要給他敷上,卻又想到了什麽,只屈着手背,輕輕探向他的額頭。

“好多了。”她自言自語。

額頭探過,又順着往下,摸着他的下颌角,也涼下來了。

蘇長鳶來了精神,體溫下降的趨勢便是從頭到丹田的,如果溫熱一直退到胸口以下,便說明好了。

她也不顧男女之別,直接摸向他的胸膛。

怎麽胸口還熱熱的,跳得還很快?

她不由多摸了兩下。

只聽他忽然咳了起來,胸膛也上下震顫着。

蘇長鳶連忙松開手:“你醒啦。”

蕭起的臉再次紅了起來,他用力地咳了兩聲,點點頭:“我好了。”

蘇長鳶不由道:“太好了,就說這個藥一定有效,那個曾大夫說,在昴日星官出來前,燒一定退,眼下果然退了。”

說完,不遠雞鳴了三聲。

蘇長鳶不由打了個哈欠,眼淚漲酸了眼眶:“卯時了,我得回去休息,先走了。”

她剛擡腳,只覺得手腕被一把握住,她整個人也趔趄地轉過身,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她的手往下滑落,輕輕扯下蕭起身上那原本就蓋得不緊實的水衣,唰啦啦一下,那件水衣宛若輕幔從他胸膛上墜下來,堆積在他腰間,就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她斂神屏息,抿直了唇問他:“幹什麽?”

蕭起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袒胸露背,只側了側脖子:“天還未亮,仔細路上磕磕絆絆,把燈籠帶上。”

哦……還知道關心人。

蘇長鳶點點頭,将手從他掌心緩緩抽出,他粗粝的繭割着她的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待她撫平好身上忤逆的毛發,她才取了一盞四角白紗绫燈,将燈芯點亮,提着出了門去。

蘇長鳶睡了兩個時辰便飽了,醒來後梳洗一番,又逶迤往東廂房趕來。也不知道蕭起的病情如何,心裏怪擔憂的。

剛到了廂房院落,金巧欠身走了上來,說是鄭醫官雲游回來了,正在給蕭起看診。

這兩日不見羽飛,怕是羽飛出門去将鄭醫官請回來的。

她心下了然,輕腳走到門外,便聽見一花甲老人的聲音帶些怨氣。

“老夫正坐山谷,聽泉水落入深澗,感秋風吹拂玉面,你那小兒,不知輕重,竟攪了老夫清夢,單手搶了老夫就來。”

說話間,他氣喘籲籲。

蕭起不由賠笑,淺淺咳了兩聲:“是我私下管教不嚴,叨擾你了,擇日一定重重罰他。”

鄭醫官悶聲咳了咳,不再與他争執,只叫他把手腕伸出來,自己挽了衣袖,輕輕按住他寸關尺。

透過門縫,蘇長鳶見他身穿蒼青色醫官服,一手按着脈,他面上蒙了層黑黑細紗,用以隔絕疾病的蔓延。不過片刻,又換了一只手診脈,室內寂靜無聲,僅有幾聲呼吸傳來。

她便湊近了些,半個腦袋已經伸進了房門。

“看看舌苔。”鄭醫官擡手指着他的嘴示意。

那蕭起聽話地張開了嘴,将舌頭微微一伸,眼神不自覺往外看,正好對上蘇長鳶的眼。

不過一瞬間,他迅速收回了舌頭,也收回了眼。

鄭醫官鬧道:“沒看清楚,再看看。”

蘇長鳶不由暗笑,他怎麽還不好意思了?

蕭起眨了眨眼,臉上有幾分尴尬,依舊拗不過醫官,再次張開嘴,把舌頭伸了出來。

“還有餘熱,沒消幹淨,是不是吃了什麽藥。”

待他看了幾眼後,蕭起才道:“吃過藥了,昨兒就吃了一天,燒便退了,料想今日再吃兩帖,病便遠了。”

那鄭醫官有些不相信道:“胡說,誰給看的,誰給拿的藥,想是誤打誤撞,可不能繼續吃了。”

她侍立在門口,暗暗想着,都說文人相輕,原來這醫官也相輕不成,誰也不服誰。

蕭起正要反駁,蘇長鳶立即推了門進去,端正地走近:“鄭醫官來了。”

她謙遜着打着招呼:“那藥是我按照我從前得這病時藥方來的,想來都是一種病,便自作主張叫夫君吃了,好在誤打誤撞,他吃了之後,燒才退些,掙回來半條性命。不過話說,治病拿藥需一人一方,豈有通用之理,好在您老人家回來了,還是重新給開帖藥才好。”

一面說着,一面引金巧進來,給他老人家看茶。

那鄭醫官聽得十分受用,一面來到案牍旁,呷了口茶,才揮袖提筆寫下方子來。

蘇長鳶猶記得,前世,僅有替她治好瘟疫的神醫才有能耐治療瘟疫,哪怕是眼下鄭醫官,怕都不能及那位神醫。

只是她十分遺憾,一直都不知道是何人送的藥方,一直都沒有機會報答。

眼下之所以叫鄭醫官拿藥,是為維護他老人家的面子,也為維護他與蕭起二人的關系,待藥方開好以後,不用他的藥方便是。

鄭醫官将藥方如行雲流水般寫下,透過黑紗捋了捋美髯,這才滿意放下毛筆,起身收拾好藥箱,叮囑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趕,說是沒有什麽要命的事,就不要煩他清夢了。

蘇長鳶盡主人之誼,将人送到太傅府門口,待他蹬上馬車遠去,她才仿若松了口氣,與金巧往回趕。

兩人行到清荷軒旁,池內荷花均已凋謝,僅剩下零星兩朵粉紅立在尖尖頭,剩餘一大半都是生得肥壯飽滿的蓮蓬。

她停下腳步,倚着欄杆朝外望一眼,一面說道:“金巧,你把藥方給我。”

那金巧轉過身,雙手捧來遞給她:“夫人,今兒不按照這個藥方抓藥嗎?”

蘇長鳶未曾看,只搖搖頭:“不必,你還是将昨日的藥方熬來。”

金巧那清秀的面容上閃過幾分驚異,但不好過問,只點點頭,哎了一聲,便退下去熬藥了。

待人遠去,她才徐徐展開藥方,本想着鄭醫官開的是一些決明子菊花類犀牛角等普通清熱藥,卻見宣紙上草書連綿,她依稀認得清楚幾個字,乃:

柴胡、桔梗、茯苓、羌活、幹棗、生姜……生石膏、知母……其所用藥劑量,方名,與她前世藥方絲毫不差!

她猛地吸了一口涼氣,頭頂宛若有冷泉澆灌,叫她整個人透徹起來。

她以為自己看錯,又将藥方來回看了一遍,不僅藥劑藥名,就是連熬制的方式方法,都一模一樣。

她不由顫抖起來,直覺雙目眩暈,那潦草的字體就像從宣紙上跳了出來,變成一根根墨線穿過她的身軀,蒙蔽她的雙眼,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的五感完全封住,憋得叫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怎麽會一模一樣,怎麽會!

醫官用藥有自己的習慣,不同的醫官絕對不會寫出一模一樣的方子來。

難道,前世的神醫,就是今生的鄭醫官?

難道,難道她的瘟疫,是鄭醫官治好的?

不不不,醫者不叩門,鄭醫官才不會主動替她治病。

那麽方子是誰求來的?

是……蕭子新?

她無力地坐在欄杆處,雙手一松,一陣風吹來,将那片薄薄的藥方吹落,它在空中徐徐飛了兩圈,最後穿過荷葉,飄在了湖泊上。

不可能,絕無可能。

前世她二人水火不相容,老死不相往來。

他怎麽會救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