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前世
前世
前世,蘇長鳶入駐太極宮剛好一年,先帝病逝,皇太子烨順利登基為帝,改國號文宣,她則由太子妃升為皇後。
春寒料峭,她剛走到禦花園,金巧便送來一件白色披挂,兩三步趕到她身旁:“娘娘已有三月身孕,萬事小心的好。”
說罷,将那披挂就要往她身上蓋。
“怎的拿了個白色,好不吉利,我不披它。”蘇長鳶随意找個理由,哪裏就冷死她了呢,懷着身子,體內反而熱得不行。
金巧見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繡金鳳曲裾,錦緞緊貼身軀,勾勒出她袅娜的身段,裙擺的層層堆積,在她步步行走間,一開一合,宛若水中雪蓮。頭戴金鳳銜珠冠,白色的珍珠上墜下一段銀流蘇,流蘇在她額頭前輕輕晃動,敲打着她如玉的肌膚,發出沙沙聲響。
這樣的大紅大金将她襯托得面色微紅,明媚潋滟,絲毫沒有俗氣之色,是以只有國色傾城者才能駕馭這般服飾。
她見娘娘沒有驚寒之意,便收了披風,應了個是。
蘇長鳶素不喜有人跟着,便借故叫她去放衣裳,自己則踱步來到禦花園外。
現下并非花季,就連花骨朵都還未露紅,花兒死死地被綠葉抱住,在枝頭露出一個個綠色的花苞,露水在花苞縫隙往下落,似乎在拼命催促着花朵盛開。
蘇長鳶觀察了一會兒,便覺百無聊賴,往甘露殿方向走,找趙烨去。
剛到甘露側殿,便一行文武百官從前方醒來,他們身着緋、紫、青等,依着顏色品階,整齊有序往甘露殿趕,想來是與趙烨商讨先帝出殡之事宜,抑或是皇帝加冕事宜。
那些大臣見了她,便立即上前,就要與她行禮。
蘇長鳶見避無可避,只好端正玉立,等那一行人上前。
人群中見一身穿緋色官服的人坐在做舊鎏金色的素輿上,他也同其他大人一般,手握折扇,氣質清冷,沖她微微欠了欠身。
“臣等參見皇後娘娘。”
“各位大人請起。”
她早已習慣如何應對百官的寒暄,雙雙只簡單打了個照面,便從他們身側離開。
只是行到蕭起身側時,她微微好奇,朝他瞥了一眼。
這個曾經叱咤沙場的殺神,如今雙腿殘廢,擢為文官,叫人不忍唏噓。再者,她若是沒有代替妹妹嫁入東宮,那便是蕭起的未婚妻,是要與他成婚的。
她心中的情緒複雜煩冗,投去了不知道什麽樣的目光。
素輿徐徐壓過青石地板,咕嚕一聲滾過,她往上一擡眸,正好對上他冷冰冰的眼神,他也快速瞥了她一眼,揚長而去。
蘇長鳶吓得心髒發毛,好端端的,他跟她有仇似的,這才第一次見面,幹嘛恨上她了。
後面她又安慰自己,些是蕭太傅經過一些事情後,性子變得刻薄無禮,看誰都像欠他似的,她又很快原諒了她。
她是一個大度的皇後,怎能與一個臣子計較麽。
只是眼下她再無心思游玩,只抄了小道,預備往回走。
剛到叢林處,便聽見遠處朝臣議論聲傳來。
“聽說,皇後娘娘曾是蕭太傅的未婚妻,可有這事?”
蘇長鳶一聽,正議論她呢,她立即凝神屏息,豎起耳朵聽起來。
“是,早聞蕭家與娘娘外祖陳家世代交好,兩人少年時便定了娃娃親,本來是等娘娘及笄,太傅大人迎娶的,可惜啊……。”
她側過頭去,透過稀疏的光影,見蕭起并不在那一群人中,看樣子,是那一群百官正在八卦他,和她。
“那為何娘娘入了皇上的帳篷,這是怎麽回事啊?”
人群中有人尖着嗓音,好奇打聽起來。
另一人則熱心道:“這還用說,定是那娘娘見太傅雙腿殘廢,抛棄了他呗。”
那文官道:“要是我,我也不要他,誰願意跟一個殘廢,那還有什麽閨房之趣。”
說着,一行人哈哈哈笑了起來。
蘇長鳶頓覺心火燎燒,胃裏翻湧着滔滔巨浪。她原本以為,皇宮各個大臣都是嚴格律己的正人君子,不承想一個個內心竟是這般下流龌龊,令人發指。
這大周的廟宇有這些人在,全天下百姓何安?
她用力壓制着怒火,藏着袖籠間掐得發白的手指,卻還是沒能抑制住,徑直朝他們沖了出去。
“大膽,你們在說什麽!”
這是她罕見的發火,她一向性子沉穩,從不與人沖突。然而這次她可咽不下來氣。
她胸膛随着呼吸此起彼伏,就像海水波濤,一浪接着一浪。
那些臣子自己所說懼被皇後聽見,又見她大發鳳威,紛紛跪地求饒:“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饒命?”蘇長鳶俯瞰着幾人,從右到左掃過他們面容:“皇上任你們為朝廷命官,便是叫你們來編排取樂的?”
衆人紛紛俯首貼地,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身體上雖是跪着,但面子上卻有些不服。
她理了理思緒:“大理寺東方玉、刑部曹尚書、戶部李侍郎,還有張、楊大人,你們幾個,自請免去一年俸祿,革職一年,這一年裏好好反思,若是再犯,永遠革除官職,流放漠北!”
那幾個大臣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有所驚懼,甚至有人跪直了腰,朝她虛與委蛇拱了拱手:“娘娘這是在開玩笑吧。”
她挑了眉:“本宮從不玩笑。”
那幾個老臣臉上才有幾分焦灼:“可是後宮不得幹政。”
蘇長鳶自然知道,她是一介女流,這些個朝臣私以為自己是男子,就像是天生要比女子高出幾個臺階來。
女子以身段樣貌姣好,感知自己甚好,女子以會琴棋書畫,感知自己甚好,女子又以博古通今、善于騎射,感知自己甚好,這都是女子自我肯定的表現。
而男子,他今天雙腳立地,所以感覺甚好。
她輕輕牽了牽嘴角,瞥了一眼跪倒在地的臣子:“那就試試看,看陛下是聽你們的,任由你們亂嚼舌根,還是聽本宮的,掃除大周障礙。”
末了,她也未叫他們起身,徑直從他們身側穿過。
不遠處樹影攢動,偶爾見一片白色的身影穿出深綠叢林。
一陣陣素輿聲輕軋路面,朝遠處駛去。
她提起魚尾裙擺,疾步追着那道身影,終于從狹窄的曲徑追到開闊的芙蕖湖旁。她看清那人背影,忙喊道:“太傅大人請留步。”
素輿緩緩往前行了半步,終于停下來,他将折扇一折一折展開,轉過頭來,冷清的眉眼帶着一絲笑意,和她們初次相見時眼神全然不同。
這是他平時跟人打交道時所戴的面具。
蘇長鳶繞到他跟前來,與他保持一丈之遙。
“微臣參見娘娘。”纖白的手拈着折扇,朝她欠了欠身。
她亦回禮,繼而望向芙蕖湖,線下荷葉才沖出水面,一朵朵像是團扇鋪在面上,有幾滴晶瑩的水珠在荷葉上滾動,像極了水晶,耀眼奪目。
她半眯着眼,頗有些尴尬:“方才,那幾位大人說的話,太傅可曾聽見。”
其實她是明知故問,蕭起定是早就聽聞過他自己的謠言,只是城府深沉的他又怎會直接與那些人起沖突,他只會背後慢慢折磨他們。
“聽見什麽?”他遙起折扇,微風輕輕牽扯起他發絲,帶着他衣袂也飄搖起來。
“是娘娘要革去他們的職,還是要罰他們的俸祿?”
她咳了咳,沒想到他會提及這事,她不由道:“你也同他們一般,嘲諷本宮是一介女流,不配幹政嗎?”
折扇戛然停頓,他又一折一折往回收:“臣下并非這般想,娘娘想是以己度人了。”
以己度人?不重要,蘇長鳶心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不以己度人。
她來找他并非說此事的,而是……。
她側過身,視線從下往上,雙目在他腿上稍作停留,便不忍細看,上挑對上他的眼。
他滿臉疑問,靜靜地凝望着她,似乎在等她吩咐。
“本宮找你,是為解釋,那些大臣所說并非事實,你莫要妄自菲薄,就此失意難過。”
這話,她一直沒有機會同他說,蕭陳兩家的婚約,都要追溯到蕭起爺爺和她外祖父的事去了,本來就是口頭定的親,若是蕭起沒有殘疾的話,這事也算不上什麽,但是他偏偏殘疾了,難免就要叫人多想。
說這話時,她不免尴尬,心中也慌張起來。
蕭起不忍莞爾,笑道:“原來娘娘是在說,你抛下微臣這件事。”
她徹底亂了,不由道:“我……本宮沒有抛棄你……這件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樣,其中出了岔子,也是情非得已。”
他掀起眼眸,目光輕輕掃過她的裙擺,悠悠朝上,暫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三個月了,已經初步顯形。
蘇長鳶下意識用衣袖遮擋。
蕭起只是掃了一眼,目光轉向別處:“情非得已?如今木已沉舟,何須單獨來致歉,娘娘已有身孕,應多加休息,微臣不便叨擾了,告辭。”
他還是不肯原諒這件事。
蘇長鳶望着他的背影,又暗自嗟嘆,他又憑什麽要原諒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