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喪禮

喪禮

金鐘撞響,餘音虛徐。一群信鴿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吓得盡數飛起,它們撲騰着翅膀,有條不紊地在蕭府屋頂來回盤旋,鴿子哨從天空中傳來,韻律悠遠。

蘇長鳶從回憶中醒來,擡頭望着天空,見藍天雲,白鴿自成一道整齊的剪影,十分寧靜祥和。

然而那古鐘的聲音一響,必定是宮中有貴人薨逝了,她的眼眶不由濕潤幾分,料想那貴人應是太皇太後。

前世先帝賓天的消息一經傳開,太皇太後便因喪子之痛,悲痛欲絕,後腳便跟着先帝去了,這一世看來也不例外。

果如其所料,下午時分,宮中便有內侍來傳旨,說是太皇太後娘娘薨逝,太極宮設立法事祭壇,邀所有臣子及家眷前去守靈。

一則為太皇太後,二則為先帝。

蕭起病中不便見外人,蘇長鳶便待其領了聖旨,謝過皇恩,又随手送了一塊拇指大的和田玉蠶謝過公公,将人好好送走。

翌日一早,兩人披麻戴孝,同乘了馬車,徑直着往太極宮趕。

秋風緊,秋意涼。

馬車兩旁垂簾随風而起,光亮從外面透進來,照在蕭起臉上。

他的燒完全退去,病剛好些,臉上依舊慘白,頭發也未束冠,用一白色細小珍珠發繩在腦後紮了個發髻,一半長發如烏雲鋪在肩頭,随意而又慵懶。

或是吹了風,或是因為馬車颠簸,他時不時低咳兩聲,那聲音聽着叫人心顫。

蘇長鳶忙拉着身後窗簾,将它壓在背後:“分明可以告假,為何偏偏逞強,非要去那祭祀臺。”

蕭起原本咳得難受,聽她如此說,不由擡起眼眸,見她渾身素鎬,不施粉黛,卻也是眉不化而黛,唇不點而紅,一雙眼睛猶似點漆,明亮得緊。

他笑道:“我怎好叫夫人一人前去,實在放心不下。”

蘇長鳶聽得心裏發毛,好端端的,他幹嘛說這種話。

蕭起見她沉默,忙解釋道:“國喪乃大事,此間在宮中一言一行,必須注意了,稍有不慎,倘若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輕則掉腦袋,重則株連九族,所以我放心不下。”

原來是怕她做錯事連累了他,她心中則好受了一些。

“哦,不過,除了這件事,你還有其他的想法吧。”

蘇長鳶不由道。

蕭起稍作遲疑:“什麽想法?”

她不由笑起來:“你這樣子病恹恹的,怕不是去給陛下賣慘的,你本就如此病重,不在家休息,為了先帝和太皇太後的事忙出忙進,可叫陛下感極涕零,視你為忠臣呢。”

自從知道他所謀之事,蘇長鳶便愈發大膽起來,也不避諱,直拿他的事情開涮。

他并不理她,只從衣袖間掏出一方素色錦帕,将它疊成三角狀,拽着兩邊,将自己的半張臉蒙起來。

他的嘴唇在半透明的素娟下緩緩翕動:“蕭某本就是忠臣,一直都是。”

蘇長鳶頓時被他這番裝扮驚了一跳,奇怪,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同樣是窄窄的眼皮,一雙眉毛宛若新月彎彎,極其的冷淡冷清。眼前身着白衣面罩白紗的面孔,竟與她記憶中那個身着黑衣面罩黑紗的面孔層層交疊起來。

一時間,她頭皮像是被緊緊扯了起來,耳如蜂鳴。

是他嗎?

不會的,不會的。

恩公身手利落,而他已是殘疾,怎會是同一個人。

她力争從兩人身上找出不同痕跡,然而卻壓制不住心口的狂跳。

好毒辣的感覺,就如同蠍子在心口蜇了一下,叫人又癢又麻又疼。

她這是怎麽了,怎麽老是給心狠手辣的蕭起找一些善良可貴的品質。比如,前世是否是他救的她,再比如,那個恩公是否是他。

或是被看得久了,蕭起那雙眼眨得飛快,悠悠道:“你看我做什麽?”他耳根子不由燙起來。

蘇長鳶才別開視線:“誰看你,我在發呆。”

祭奠臺設在太極宮以西的蹴鞠校場,那裏地方開闊,能容納上千人。

長鳶與蕭子新剛下了馬,便協同譚桀音、羽飛等一行人快速往西而行。四人穿着白衣,穿行在挂滿白色幢幡的小道上,參天的樹,半米高的萬年青,紅色的宮牆,上面都挂了白色絲縧。秋風肅冷,吹得幢幡獵獵作響,絲縧如絮翩飛,也吹起行人清淺的衣袍,浮起墨色的發絲。

剛到祭奠臺外,便聽見一陣陣誦經問道之音,就像是有千百張嘴在耳邊呢喃,雖說一邊唱的是佛經,一邊訟的道文,但其所有人都是為着先帝與太皇太後的靈魂超度,也算得上是殊途同歸。

聲音如淨水,滌清心靈。蘇長鳶感覺到整個人都平和了不少。

依舊有幾聲女眷的哭泣,夾雜在其中,像是受着皇權的禁锢,不敢高聲語,只哭得十分憋悶。

她幾人跟着引路的小公公往裏行,見正中間設立了一對古銅色雕雙龍三腳香爐,綠煙輕徐,檀香四溢,再前方設立一對同色雕鳳的方形臺,裏邊點滿了火紅的燭臺,數千盞燭火同時亮起,紅燭飄飄。

左邊侍立三百僧人誦經,以玄森為住持,右邊侍立三百道子念文,以重乙為道長。居中靠上便是兩副金絲楠木棺椁,下面立着一排排王公貴族,朝廷命官,男東女西分成兩排,依着各自的品階從北朝南站立,個個面色板正嚴肅,垂手而立,不敢咳嗽一聲。

蘇長鳶很自然引着譚桀音到女眷的隊伍中去,依着蕭起的品階,她需要站在靠近長公主的後邊。但她只是站在後面,遠遠地朝趙環望了一眼。

看不太真切,只看見一個側臉,她臉小了一圈,毫無血色,一雙眼睛也腫得像是水洗過的蜜桃。一向外放的她變得十分安靜,眼下已經沒有再哭泣,想是眼淚已經流幹。

靠她右邊站着的是蘇錦鶴,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整個人就像被抽了魂魄似的,雙目空中無神。

或是聽見有人來了,蘇錦鶴不由側了一下頭,往後看來。

蘇長鳶忙将眼神挪開,不去看她。

隐隐約約覺得蘇錦鶴的視線在她身上掃了掃,帶着無邊的恨意。

真是可笑,梁王的死又不是她一手造成的……不過,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的,所以和她脫不了幹系。

所以,她恨她。

可她難道就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蘇長鳶被盯得久了,不由渾身一顫,她有什麽好躲避的,好躲藏的,她才是那個受害者。她擡起眼,把眼神化作一枚彎刀,朝她看了過去。

這回是蘇錦鶴轉過了頭,沒和她對視。

半盞茶功夫,所有官宦家眷,王公貴族都已來齊,浩浩蕩蕩有三百人。所有人拈香而立,聽上方曹公公的示下。

“祭”

所有人将香舉至頭頂,男子撩開衣裙,女子輕提裙擺,整齊屈膝下跪,全場嘩然,只聽得見腰間環佩掃過衣擺,屈膝跪地帶動的綢緞聲響。

“拜。”

衆人行着禮,朝着面前拜了三拜。

“起。”

各自紛紛站起身,依着品階到後方燃香臺輪流上香,整齊如同白蟻過路,又各自歸位。

蘇長鳶行到燃香臺,見香火已經插滿了整個香臺,密密麻麻,她已經無處可下手,于是原地找了一會,看哪裏還有見縫插針的空隙。

正巧此時,忽然有人朝她身側一撞,

她一個趔趄,手裏的香灰落下來,燙住她手腕,緊接着手腕一松,三炷香頓時散落在地。

“對不起,貴人,對不起,對不起。”

低頭一瞧,見是一個來換香燭的宮娥跪在地上,她埋着頭,正在撿散落在地上的香燭。

一面小聲致歉。

這等小事,周圍人見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蘇長鳶自然沒難為她,只是屈身去撿香灰,小聲對着她說:“沒事,你趕緊起來,別叫他們看見。”

“是。”那宮娥小聲道。

她起身插好香,轉身邊要走,那宮娥忽然叫住了她,朝她走來,手裏抓着一個流雲織錦小腰包,雙手朝她捧來。

“貴人,您的包掉了。”

蘇長鳶謝過她,又将包接來,系在腰間,只感覺包比往日沉甸甸些。

進行完簡單的祭奠後,所有女眷跟着玄森到慈恩宮,所有男眷則跟着重乙去朝華殿。

兩兩分開,前去守靈。

衆女眷到了慈恩宮,各自歸座,趙環只是撿了蒲團,木讷地抱着走到角落,一個人又發起呆來。

蘇長鳶看得心疼,不忍拉了拉一旁的譚桀音:“你去陪陪她。”

譚桀音也朝遠處看了眼,不由道:“她現在不喜別人打擾,我去不大好。”

怎麽會呢,她失去了敬愛的父皇,失去了疼她的太皇太後,甚至失去了一個還算疼愛她的兄長,一夜之間,她必須成長起來,怎麽能不需要人。她需要,蘇長鳶比任何人都知道,她需要。

她的身子其實早已經散架了,只是一直強忍着,一旦遇到可靠的人,她必定會有所依靠。

“你只需過去坐着,也不必說話,不算是打擾。”

譚桀音不再有所疑惑,點點頭,撿了一個蒲團,起身便往趙環身邊走。

她将蒲團輕放下,盤腿坐好,下意識看了趙環一眼。

見她雙目紅腫,臉上不再有昔日神采,嘴唇更是發白,嘴皮幹裂開來,隐隐看見有一絲鮮血滲出,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慨來。只将面前的琉璃盞推到趙環跟前,示意她喝一些水。

趙環的視線渙散,分明是什麽也沒看,什麽也想。她搖搖頭:“本宮不渴。”

譚桀音道:“殿下還是喝點吧。”

或許是聽見了她的聲音,趙環瞳孔迅速聚焦,朝她望了一眼,雙眼立時呆住。那雙眼不由再次灼紅,眼淚似銀傾瀉落下。

“譚姐姐,”她小聲哭道,一頭撞進她的懷裏,啜泣起來。

譚桀音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只覺得身體一僵,覺得她又軟又燙,又念在她傷心難過,就那麽由着她抱着。

她也不懂怎麽安慰人,只虛虛擡了一下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這慈恩宮着實要比在太極殿前要輕松多了,已經有人開始聊絡起來。

“蘇妃娘娘,您懷有身孕,仔細着身子。”

聲音從側前方傳來,蘇長鳶一擡頭,便見蘇錦鶴身旁站着一個身材微豐的中年婦人,臉上堆滿了殷勤,是蘇錦鶴的養母胡翠危。

她搬來紅木雕鳳座椅,在上面鋪了白色軟墊,一個白狐裘靠背枕,才扶着蘇妃坐了上去。

蘇長鳶遠遠地看着,倒是奇怪。怎麽她還是蘇妃,并非皇後娘娘。

此刻,人群中已經有人議論起來,卻是十分小聲:“太子殿下做了皇帝,按道理說,蘇良娣是他唯一的妻子,她應當做皇後才是,且又懷有身孕,怎麽還只是個嫔妃。”

“這你就不懂了,大周皇後,歷來以為人賢德、聰慧、仁愛、潔淨為基準,就算是陛下寵愛她一人,可也不能壞了規矩,若是叫百姓知道了,皇後娘娘曾出自勾欄瓦舍,那舉國上下的百姓,但凡家裏有個丫頭姑娘的,還不紛紛效仿,都去勾欄瓦舍遇貴人去了。”

“哎喲,那周,豈不要更名為,大淫周了,哈哈哈。”

朝廷上下各女眷一直都對蘇錦鶴的境遇嗤之以鼻,加之從前太皇太後在的時候,她對蘇錦鶴的态度衆人有目共睹,就是不喜歡。

故而一直保持着不喜的态度,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她現如今也是一個皇妃,且肚子還懷有身孕,倘若一旦誕下皇子,那她便會扶搖直上,成為皇後。

不過,皇後再大的權力,也管不了朝臣的家眷,所以,議論起來,也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不過聲音十分小聲,僅有蘇長鳶能聽見。

蘇錦鶴雖然聽不見,卻也能猜到她們再說什麽,她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鄙夷和不屑,也未曾流露出半分的不滿。只是小心翼翼護着小腹,這是她與梁王的骨肉,是她活着的唯一憧憬了。她要帶着他的希望,替梁王殿下奪回這一切,原本屬于他的一切,而這些曾經污蔑過她的人,都得死。

那胡翠危卻是個聽不得這些話的,她躬身道:“蘇妃娘娘,她們如此不敬,何不給她們些顏色瞧瞧。”

蘇錦鶴搖頭:“不必了,殺雞焉用牛刀,切莫誤了更重要的事。”

好戲即将登場,她想到。

須臾之間,太後娘娘領着一列宮人,面色凝重進了慈恩宮,她一身雪白孝衣,頭簪白色牡丹,眼神也如冰雪一般白到發寒。

不及衆人起身行禮,她單手引過身後宮人:“給哀家好好地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