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女兒之物
女兒之物
蕭起停下素輿,倚立門口。
正是深秋,秋陽斜照,光芒透過銀杏疏影灑在他背上,一掃方才心中的陰霾。他觑着窗口疏柩縫兒,望着那一身素缟的女人。
蘇長鳶擡眸,仰面望着太後:“太後娘娘,臣婦猶記得,是一個模樣豆蔻年華的小宮娥撞的我,這就好辦了,将那小宮娥找出來便是。”
此話一出,萬籁俱寂。
太極宮上下除卻太監,且都是豆蔻之年的小宮娥,她如何找得出那個小宮娥。
太後沉默了一陣,不由搖頭道:“這宮中豆蔻之年的小宮娥不說上千,也有上百,你如何尋她出來,難不成,你認得她?”
所有人都盯着蘇長鳶,屏息不已。
她搖搖頭:“臣婦不認得。”
此刻,不知從哪傳出了一聲輕笑,甚是譏諷味十足:“蘇夫人不認得那小宮娥,難不成是想找一個宮人随意頂你的罪不成?”
說話的人是胡翠危,她正躬身給蘇錦鶴打着團扇兒,一雙吊梢眼滑利地上下觑着她。
蘇長鳶微微笑着搖頭,她都還沒揪出人來,某些人就這般沉不住氣,想要跳出來把她按死了。
重活一世,她再看某些人的伎倆,就跟幼童沒什麽區別。
她還未開口,趙環便兩步搶在胡翠危面前:“貴人們說話,輪得到你插嘴,你又是個什麽東西,再說把它撕爛!”
胡翠危被趙環嗆住,忙一聲不吭,面色羞紅地閉了嘴,一雙眼睛都不敢擡起來。
趙環轉而道:“蘇姐姐,你繼續說。”
她冥思了片刻:“這宮中宮人雖有八百,但是那撞着臣婦的,是負責香燭紙紮的宮人,我們只需将負責香燭紙紮的宮人清出來,豈不是只剩下一二百,這一二百人中,又分了宮娥、太監,把這宮娥太監分出來,又只餘下百八十人,後面再分,這宮娥是兩班制,将那白班的分出來,豈不是只剩下四五十個,最後,在這四五十個裏邊找豆蔻年華的少女,估摸着也只有一半,這樣一來,不就只剩下十來人。”
趙環聽得連連點頭:“還是蘇姐姐聰明,母後,我們趕緊把那些人找出來,還蘇姐姐清白。”
太後點了點頭:“環兒莫急,哀家還是有一疑惑。”她輕嘆一聲:“眼下,還剩下十來人,別說是十來人,就算是兩個人,你能找得出究竟是誰撞了你,你可還有印象?”
蘇長鳶勾了勾唇,雙手将方才的流雲白錦緞荷包捧上,從中取出一枚夜明珠大小的黑色藥丸。
這是她随身攜帶的藥丸,散發着幽幽麝蘭香,馥郁濃厚。
她先将藥捏在手心,笑道:“太後娘娘您看,這個叫作紅花麝蘭,用于活絡通血的,凡是觸碰過此物的人,雙手必定會在半個時辰內發紅發燙,那小宮娥摸了我的荷包,又放了東西進去,鐵定觸碰過了,所以……。”
趙環笑道:“所以,只需将那十幾人叫住,待半個時辰後,看誰的雙手發紅發燙,那人便是真兇了!”
長鳶點點頭:“的确如此。”
太後不住地點頭:“還好你有這物件,倘若是沒有,看如何找得出那個宮娥。”
蘇錦鶴臉色卻不大好看了,心口起起伏伏蕩起一陣浪來,她說道:“姐姐為何佩戴此物在宮中,倘若是我這般有身孕的人不小心碰到了,那不是要活活受罪了。”
蘇長鳶道:“好端端的,我做什麽把這藥拿出來,縱然是蘇妃不小心碰了,也別慌張,只需用蜂蜜在手上敷于手上,自然可解這發紅發燙。”
原來如此,蘇錦鶴不由暗暗朝胡翠危丢了個眼神,那胡翠危立即明白過來,忙借故換茶盞的功夫,悄悄溜了出去。
事已有眉頭,太後便吩咐身邊的女官,去将負責香燭紙紮的宮娥們都聚集到西太宮游舫,且悄悄地,也不透露具體是什麽事。
一行人則也緩緩啓程,一同前往游舫。
蘇長鳶跪得久了些,起身時腿腳一麻,頭腦眩暈,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好在趙環立在身側,她一把扶住了她,帶着她慢慢走出宮殿。
或許是心系賊人,她走出門口時,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蕭起與譚桀音二人,直到有人叫住了她,她才回過頭,見是譚桀音,蕭起二人。
蘇長鳶站定在原地,遠遠瞧着蕭起駕着素輿而來,他已将面紗摘去,手撫一把白宣紙折扇,上面未題任何字,一身寬松白色道袍盡透他清雅無塵。
他怎麽來了?
趙環見蕭起和譚桀音來了,便知蕭起與蘇長鳶有事要說,很自然拉着譚桀音往前走了,留下她們二人。
樹梢蟬鳴叫,草間蟲低吟。
蘇長鳶待他行到身旁,便委身問道:“夫君怎麽來了。”
蕭起微微仰着頭,下巴直脖頸成一道完美的弧線,他嘴角噙笑:“我聽說夫人出了一點小意外,本是來幫忙的,現在看來……夫人處理得很好,并不需要我來畫蛇添足。”
他将折扇一折折合上,又一折折展開,發出咯吱咯吱響聲,就像是在笑她。
她颔首道:“哪裏的事,都是太後娘娘秉公處理,我才得以證清白,要不然,你看到的,便是我的屍體了。”
她不由他多言,并肩與他同行,只是沒走兩步,她的衣袖便被他一把扯住,只覺得腰間滑過一只手,她一向敏銳,只覺得腰肢又癢又酥,叫她不由低吟:“哎,你做什麽。”
展眼一看,見腰間的流雲包已經到了蕭起的手中,他輕拆荷包,從裏邊撿出那墨色丹丸:“我與夫人相處甚久,竟不知道夫人還會使用無中生有之計,這個藥丸,除了能提神醒目之外,還會燙手紅手?我怎麽不知。”
他的指頭圓圓的,手裏來回地搓着那枚藥丸,仔仔細細地端詳着,似乎并不是在玩弄那枚藥丸,而是在玩弄別的什麽東西。
她忙伸出手去夠,剛摸到他的手背,他立即将藥丸握在手心,她的手從他手背上自然滑落,只輕輕扯着他一片衣角。
蕭起順着往下看,見她一雙玉筍般的手藏在他袖中,嘴角不忍一牽,只又再次把玩了那枚藥丸,将那圓溜溜黑黢黢的東西放在鼻尖輕輕嗅着,就像是聞到了什麽好東西,一口氣只進不出,渾身沉睡的血液在頃刻間沖向了鼻腔,令人精神十分。
他不由眨了眨眼,只覺眼前都明亮了幾分。
真好聞。
他聞了一會兒,又将藥丸放回去,從荷包裏掏出其他的東西來。
蘇長鳶和他緩步往前走着,也不再阻攔他,只覺得他有些奇怪,他一向對她的東西毫無興趣的,為什麽忽然有興致起來。
“螺子黛、胭脂、這又是什麽?”蕭起拿出方才的雕花鎏金銅鏡,仔仔細細看起來。
她一個沒注意,只說道:“都是女兒家最喜歡的東西,夫君也感興趣,改日送你一套便是。”
蕭起摸着那鏡子,尋找了半天,才摸到一處小小的圓形凸起,拇指輕輕按住,聽的一聲,金屬盒蓋翻開,餘音顫顫,悠遠深長。
銅鏡反射着秋陽,蕭起半眯着眼,卻還是将那畫上之物看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畫上兩小人,輕撚挑逗,模樣逼真,眉眼傳情,一個款擺腰身,一個雄軀汗涔。
頓時一團無名之火從胸口燎開,下至腳心,上達發梢,裏裏外外,把他狠狠燒了一遍。
“哎,不能看。”
冰涼纖手從他手裏奪過鎏金銅鏡,他的手虛虛抓了一個空,才緩緩回過神來。
“這便是那宮娥嫁禍我的贓物,你沒看見吧。”
蘇長鳶吓壞了,主要是因為蕭起有隐疾,他也曾是氣血方剛的男兒,倘若沒出事,定是要娶妻生子,揮灑熱汗的,眼下他得了那個什麽病,自然是最讨厭這般雄赳赳氣昂昂的東西,他不能一展雄風,自然是厭惡的。
她生怕傷了他自尊,只瞥過眼去,他的手很自然落下,輕輕搭在膝蓋上,無力地抓了抓,嗓音滞澀道:“沒看見。”
他調勻呼吸,徑直往前行進。
蘇長鳶看着他從身前經過,耳尖像是染了一層紅石榴,鮮豔得緊,想他分明是看到了,且還氣到了。
但是他為了維持自己的體面,卻說沒看見。
她自然不敢拆穿,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往游舫行去。
描金漆紅木游舫之上,一排粉衣宮娥侍立舫外,瞧模樣不過豆蔻年華,她們依着女官命令,将雙手平攤在前,小手并立掌心朝上,從衣袖間露出,宛若雨後春筍一般齊整。
女官從這頭看過去,又叫宮娥們反掌,又從那頭看過來,手心手背都看了,卻無一人的手心有發燙發紅的印記。
她徐步走到太後跟前,緩緩搖搖頭。
太後面色稍稍一沉,并不言語。
趙環則不信其邪,徑直又往前檢查了那些宮娥的手,均無一人有雙手發紅的征兆。
蘇錦鶴暗暗挑眉,遠遠朝前來的蘇長鳶望過去,眼角噙了一絲微笑。
蘇長鳶走近,才發現衆人以異樣的目光看着她,有可憐的,悲憫的,看戲的,落井下石的,還有太後那“你還有什麽可以說的”眼神。
她委身行了個禮,并不作答,徑直往那群宮娥身旁走去。
不過片刻,她站定在一個宮娥面前,那雙纖手不紅也不燙,但是上面沾了濕答答的蜂蜜露。
“抓到了。”
蘇長鳶瞳孔微微睜圓,擡首朝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