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超度

超度

是一個清秀的宮娥,年歲尚小,還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緒,方才她看過來時,她就一副不自在的模樣,眼神閃躲不停。這會被她抓到,更是吓得渾身顫抖,瞳孔擴大,粉面就像澆了一桶冰雪,渾身的血液都往下灌,留下一張嬌小慘白的臉,嘴唇翕動着,似乎在說着不可能。

太後娘娘一時還沒明白過來,只聽她說找到了,忙起身湊上前,卻見那宮娥雙手并無異樣:“這宮娥的手不是白的嗎?”

蘇長鳶欠身道:“皇後娘娘恕罪,剛剛長鳶所言,并非事實,臣婦并無紅花麝香,碰了這藥丸的,也不會燙手紅手,只是我為了把賊人詐出來,才出此下策。果不其然,那賊人一聽,肯定是要找解藥,所以,她便聽了我故意傳出去的話,是以蜂蜜塗抹浸泡。而這個宮娥手上,恰恰塗抹了蜂蜜,這便是她作賊心虛了。”

那皇後聽聞,頓時了然,不由贊賞點點頭,原來如此,像是別人遇到這樣的事,自然慌亂不已,不似眼前這婦人,不僅臨危不亂,還能第一時間想出如何揪出賊人的方法,其沉穩冷靜,有勇有謀,不愧是當年太皇太後親眼定下的太子妃,皇後,只是可惜……她成為太傅的夫人。

她心懷歉意,不住拉着蘇長鳶的手,輕輕拍了拍:“蘇夫人,你受委屈了。”

長鳶低頭:“長鳶算不得受了委屈,只是眼下……還需要找出幕後兇手才是。”

太後心想,一個小小宮娥,定是做不出這事來,嫁禍朝廷命婦不說,竟還想抹黑陛下忠臣。

一聽說要找出幕後兇手,蘇錦鶴不由得輕輕拽了拽袖籠,看向胡翠危。胡翠危卻看向那宮娥,一雙吊梢眼自帶威逼氣勢。

宮娥見狀,已經三魂出了兩魂,七魄歸了西天,她想到胡司衣曾威逼她,倘若她膽敢洩露半個字,她和她弟弟都要被送給太監作對食,那些個太監因天生殘缺,在那麽方便說不盡的變态狠厲,經常三五成群欺辱一個人,她不可說,不可說。

她一個趔趄跪下,伏地磕頭,硬邦邦地擡頭磕在木地板上,發出噔噔噔響聲:“太後娘娘饒命,太後娘娘饒命,奴婢什麽都不知道,不是奴婢。”

蘇長鳶上前規勸:“你說出幕後主使,太後娘娘自然饒你性命。”

那宮娥哪裏會聽她所言,只搖搖頭,口中依舊重複剛剛的話。

太後見狀,越是發了狠,又見宮娥語無倫次,說話沒個重點。

問也問不出什麽,便傳人拖下去打,打到她肯說誰是幕後主使為止。

此刻,蘇長鳶也無法阻攔正在氣頭上的太後,只得眼睜睜看着。

那小宮娥被拖拽下去,哭聲凄厲,哀號連連,又聽得被連打了三下,慘叫不斷,只是在某一記悶棍下去後,哭音戛然而止,僅剩下一口餘氣,跟随着木板落下時微微外喘,再也不見進氣的聲兒了。

正是,可憐豆蔻正年少,婀娜芳華葬今宵。

須臾,三兩個行仗宮人從遠處來複命,說是宮娥年幼不經打,已經斷氣了。

太後娘娘臉上沒什麽神色,皇權殺人,就像她撣衣袖上的灰一般,輕巧容易。她輕掩口鼻,掩着那幾個宮人身上的血腥氣息:“拖下去處理幹淨些。”

這一切發生不過半盞茶功夫,蘇長鳶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她忽然覺得渾身墜入了冰雪中,周遭的寒意透過她每一處毛孔鑽入骨血,侵入魂魄。

她也曾久居深宮,知道這小宮娥不過也是個可憐之人,深宮處處受制于人,而那個真正的兇手,早已溜走。

太後待處理好宮娥一事,才看向蘇長鳶道:“今日怕是查不出那背後之人了,不過蘇夫人切莫心急,此事我定會秉公辦案,遲早都會給你一個交代。”

蘇長鳶也知道這只是場面話,小宮娥死了,線索也斷了,真相也石沉大海了。

事畢,所有人本該各自歸位,各司其事。

卻聽得人群中傳來一聲嘆息,兩聲善哉。

衆人循聲望去,見玄森一席月白僧袍,單手打了揖,徑直朝方才那宮娥身邊走去,他手腕上挂着一串檀木色的佛珠,行走之間來回擺動,輕輕打在衣袍上。

他撿起宮娥的一截手腕,躬身下去,閉目誦經,超度亡靈。

方才他以為皇家審訊,最為嚴明公正,絲毫沒有懷疑,也沒有加以阻攔,卻在聞得少女命喪黃泉,他才反應過來,他眼睜睜看着一條性命在他面前喪生,而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超度亡魂。

“他這是在做什麽!”太後不由得怒氣重起,厲聲道:“還不快攔下他。”

幾個宮人一聽吩咐,才簇擁上前,勸解玄森。

他本是先帝請來的高僧,如今又得陛下喜歡,衆人都不敢造次,只是口語相勸。

玄森似充耳不聞,仿佛天地間沒有了其他的人,只看得見眼前亡魂,繼續替她超度。

蘇長鳶心頭一緊,隐隐道不好,皇權最是忌諱被挑戰,他這樣做,無異于就是反抗太後旨意,暗示太後處事不公,白白誤人性命。

他太過出塵出世,不明白皇宮的貴人一言九鼎,他一直所認為的人人平等,在皇權之下不過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玄森”她輕輕喚着他,欲要往前。殊不知身後卷來一股冷風,一個強有力的手拽住了她手腕,她慣性往後趔趄了兩步,絲緞鞋兒踩在了一個硬邦邦的物上,低頭一看,見羅裙之下,裙擺輕輕掃過他的鞋面,是雙黑色緞面鞋尖,身後有清冷的聲線傳來:“你去湊什麽熱鬧?”

這句話點醒了她,她去幹什麽,無非就是勸玄森,可他一貫固執己見,不懂變通,一條道走到死。

他不會聽勸。

可她依舊想去。

她沒有往後看,用力想要掙脫蕭起的手腕,越是掙脫,他将她鉗制得越緊,她仿若聽見他骨頭一節節用力按下去的咯咯聲響。

她回頭朝他丢了個恨意眼神,卻見他早已用一副平靜的眼看着她。他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就像虎豹咬住嘴裏的兔子,呆呆地咬住,等待着口中兔子咽氣的平靜感。

她這一方未平,那一方又起。

太後見玄森冥頑不靈,概不聽勸,早氣得雙眉倒豎,銀牙緊咬:“把這個妖僧給哀家抓起來!”

宮人一聽太後發話,這才動起手來,攜刀持棍,将玄森手腳架起,押到太後跟前跪下。

那玄森也是塊硬骨頭,縱然見太後發怒,臉上卻無半分悔過之意,更無半分懼怕皇權的顏色,他跪得十分板正,面色從容。

太後怒斥:“可知錯!”

玄森垂眸,雙掌一合:“貧僧無錯。”

太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生從未受過忤逆,如今氣極,胸口自然激起一股餘火:“想來是哀家錯了?”

玄森這才擡起頭,态度堅決:“太後娘娘您是錯了,您不應該屈打成招,您不應該漠視生命,她小小年紀,縱然做了什麽,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或者是一時誤入了歧途,為什麽要殘忍地剝奪別人的生命,玄森不知,這幾十年來所學所見,竟有這樣的道理。”

這一番言論,說的太後先是驚訝了幾分,繼而,她臉上的怒火漸漸轉變,轉變為笑,那笑裏帶着不知道幾分譏諷,幾分輕蔑。

譏諷他一個區和尚,他所住的寺廟,所譯的經書,所下榻的寶房,樁樁件件,哪一個不是皇家糧食,他不過是學了幾天佛,還真把自己當佛子,當救世主了?

她心中甚覺可笑,且聽趙環忽然嗆住他:“死禿驢,本宮忍你很久了,你今日敢找我母後的不是,你說那宮娥死得無辜,難道你想她活着,眼睜睜看着我蘇姐姐死嗎?你只會一副佛祖心腸,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想着保護別人呢,呸。”

玄森并沒在意公主的話,只閉目不言。

那太後沉思片刻,緩緩道:“玄森長老說道理,那哀家就與長老說說道理二字,你身為太極宮法事長老,卻疏于職守,叫人帶了那□□之物來,還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嫁禍給蘇夫人,險些叫蘇夫人命喪黃泉,這是你的責任,你可知罪。”

玄森颔首,沉思片刻,答:“貧僧知罪。”

蘇長鳶知道,太後這次是真的發怒了,天子天後發威,往往不是怒發沖冠的時候,而是在極其冷靜的時候。

玄森一旦被她冠上這個罪名,那他也難逃一罰。

蘇長鳶早已不是前世的皇後,沒有話語權。縱然前世是皇後,在知道玄森因引誘長公主,要被送斷頭臺時,她的話也沒有一點回旋餘地。

她依舊救不了玄森,除非是皇帝陛下,除非是太傅蕭起。

她轉了轉手腕,用幾乎乞憐的眼神望着蕭起:“太傅大人,你能救救他嗎?”

蕭起一手拿住她,一手搖着折扇:“我為何要救他?”

她低聲道:“玄森他是無辜的,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很純正的人,他不應該受此大罪,都說了,水太清,就容易被污染,衣衫太白,就容易沾染墨汁,為人太過剛直,就容易被折斷,他便是那樣的水,那樣雪白的衣衫,那樣正直的人,他是個好人,太傅大人,求求你,救救他。”

“清澈的水,雪白的衫,正直的人?”蕭子新只覺得喉嚨有什麽堅硬的顆粒滑過,他嘴角微微一抽:“他在你的眼裏,竟是這樣一個人。”

蘇長鳶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一心想着解救玄森,止不住點頭:“對,太傅大人若是肯救他,你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她滿是希冀望着他,盯着他鳳眸裏那圓圓的黑瞳,黑瞳上方還有一對閃光點,就像珍珠一般,微微閃爍,只是一瞬,他垂下眼眸,纖長的眼睫毛遮住他瞳孔裏唯一閃爍的兩束光芒,他整個人的意氣就像是被抽走,瞬間變得十分低沉,他周身蒙了一層灰色的霧,就連說話都透脾氣來似的。

“他就那麽重要。”

蘇長鳶不知道怎麽回答,救命之恩,必當以命相報,除了玄森,她還欠一個人的命,只是那人來去無蹤,她無以為報。她只能報眼前這人的命。

蕭起見她不回答,也不再追問,他的手輕輕松開她,指尖似無意地,滑過她的衣袖,滑過她手腕,滑過她的指尖,轉而往太後娘娘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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