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上藥
上藥
蕭子新曾是太子之師,如今是帝王之師,別說是太後,就是當今的陛下也要看他幾分薄面。只要他願意開那道金口,為玄森求情,那他的性命就能保住。
果不其然,他三言兩語便澆滅了太後的怒火,總算是把人命保了下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玄森還是被罰了三十大板。
行刑的地方就在剛剛死去宮娥的那裏,他躺在尚未幹透血漬的木板上,雙掌合十,眼眸深閉。縱使木棍狠狠砸在身上,他把銀牙咬碎,也愣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玄森。
蘇長鳶遠遠地看着,只記得那三十棍仗的時間過得十分久,久到就像過去了整個世紀。
棍棍打在他身上,刀刀刺在她心口。猶如前世,她眼睜睜看着他被砍頭,那般無能為力。
她分明知道他是被陷害的,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深秋的風也不及眼前的悲涼,她緊緊拽着手指,眼睜睜看着他的臉由紅到白,一顆顆碩大的汗珠從他額頭間滑落,他原本蹙起的眉眼也瞬間沒了力氣,眼皮耷拉,雙掌一松,整個人無力地昏倒在案板上。
她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淚眼模糊,不由往前擡了一步。
還剩下十大板,能不能別打了,她心想。
只見一把折扇輕輕抵在她的腰間,攔住她的去路。
“夫人,克制一下情緒。”蕭起的聲音極低,低到就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話,死沉,極具壓迫感。
她什麽情緒,蕭起他懂什麽,他若是遇到曾經救過他的恩人,難道會眼睜睜看着對方受難,沒有一絲情緒。
不過他說得在理,她沒有理由如此情緒外露,知道的還好,她只是為報恩而牽腸挂肚,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玄森有什麽私情。
她只好咽下眼中那白醋似的眼淚,咽下無邊的酸澀與委屈。
待行刑完畢,也不叫太醫料理傷勢,太後便差人将玄森送往宮外的慈音寺去,叫他在宮外自生自滅。
不時,便有一匹快馬馱着頂轎子奔來,幾個宮人合力将玄森擡上馬車,又叫車夫悄悄冥冥,從西華門往外走,別驚動了聖駕。
車夫點頭不語,忙揮鞭禦馬,拖着那半殘不缺的身軀,駛出了太極宮殿。
戌時三刻,守靈的官宦家人才陸陸續續往回趕,今日守的是白日,待明天就要守夜晚,如此交換着來,而不是守通天,不會叫人過于疲倦,也不會叫人十分輕松。
蘇長鳶尋了一個逛夜市的理由,并未與蕭起回府,而是另尋了馬車,同譚桀音一同往慈音廟行去。
秋風蕭瑟,夜深露更濃。
蘇長鳶在孝衣外披了件翡綠薄錦緞鬥篷,下了馬車,又與譚桀音各自執了盞六角紗绫宮燈,逶迤到了寺廟門口,輕敲了三聲門。
彼時守廟的小沙彌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開了門,只開了半扇,露出頂光的腦袋,他朝外觑着二人:“誰啊,夜已深了,上香拜佛明日再來吧。”
說罷,就要關門。
蘇長鳶忙将宮燈往裏一送,攔住了他:“小師父,請行個方便,我是來為家中之人求蓮花燈,超度亡魂的。”
那小沙彌一聽蓮花燈,眼睛頓時亮了亮:“你們來請蓮花燈,那要二十兩銀子一盞呢。”
蘇長鳶笑道:“是來請燈的,不敢胡言亂語,一共請兩盞。”她豎起手指,在那小沙彌面前比了個手勢。
沙彌的眼神亮了起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人請蓮花燈的,盆大的蓮花燈,一盞就要頂普通百姓一家四口一年的口糧,誰錢多燒得慌,跑來燒燈吶。
他沒有絲毫猶豫,忙将側門展開,把二人請了進去。
一路上蘇長鳶問他:“白日裏,大概午時三刻,廟裏可有送來什麽人,宮裏來的。”
小沙彌也直言不諱,抱着蓮花燈到許願臺:“施主您是說玄森長老吧,我聽說他犯了錯,太後娘娘罰他在後院的廂房裏呢。”
她心一緊,引着蠟燭的燈火,将那蓮花燈點燃,唰啦一下,淡藍色的火苗頓時變為鮮豔的橙火:“那可曾叫人瞧過他了,他身上病情如何。”
小沙彌搖頭:“不知道,主持叫我們別管他,我們自然不敢管。”
她猜的是了,皇後娘娘是叫他自生自滅的。
倘若沒有人管,他縱然死不了,那身體日後也得半殘不廢的。
問過事後,她便道:“小師父,你累了先去休息,待蓮燈燃盡,我們自會離去。”
那小沙彌點點頭,合掌施禮:“兩位施主請自便。”
待那小沙彌離開,兩人才重新提着燈籠,往寺廟後院趕。
月色橫空、草間蟲鳴,兩人悄悄冥冥,輕輕緩緩,行到後院廂房。
譚桀音不由道:“怪事,佛祖一貫慈悲為懷,這寺廟的方丈,竟就放着人不管,任由他自生自滅。”
譚桀音向來話少,除非遇見她無法理解的事,才會蹦出幾個詞,與她商讨一二。
蘇長鳶笑道:“我也曾以為佛門都是以慈悲為懷,個個都是像玄森那般出塵不染的人,只是可惜,佛門也有許多弟子只是為了一口飯吃,或是為了逃避禍端,才來出家為僧為尼。”
想她前世便是吃了佛門中人的虧。
那時她剛剛因為瘟疫小産,又與趙烨鬧了矛盾,便自請到昭化寺戴法修行,只允許帶了金巧一個丫鬟在身邊。
她原本以為,沒有了譚桀音的照護,在昭華寺水月庵中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畢竟大家都是女人,都是姑子。
初到水月庵,那裏的寺主性情和善,其他的尼姑也待她十分友好,不曾苛責。
只是寺院的粗活重活實多,她這一輩子都不曾上山劈柴,不曾在冬日裏洗衣,不曾做飯切菜,這些尋常的活對于她來說,就已經算是酷刑了。
前一個月還好,她小産身子未恢複,玄森則每日送來鴿子湯,叫她補養身體。
待一個月以後,她能下地走動了,主動承擔起寺廟的粗活。
大冬天的洗衣服,她第一次嘗試到了凍手的滋味,不僅冰冷刺骨,還奇癢難忍。
那時候,有一個叫作淨瓶的師姐待她極好,她生得一張桃花美人面,身材高挑,手長腳長,雖是出家人,卻得一股自在的風流,也知心貼己,總是主動為她做活。
在她切到手的時候為她包紮,在她凍手的時候為她上藥,在她砍柴的時候為她拾柴垛,知冷知熱,萬般熱心。
她也一度以為,自己交到了知己好友。
只是忽然有一夜,她記得不清楚了。
水月庵中的姑子都因法事下山去了,她獨自留在後院,夜裏,她剛上了床榻,那淨瓶便借故冷,要和她一道入睡。
迷迷糊糊之間,總覺得有人在撫摸她的小臉蛋,叫着她小美人,小寶貝,她頓時被吓醒,睜眼一看,便見是那雙桃花的眼,緊緊盯着她。
就像盯獵物,她嘴裏還說了一些其他的污言穢語。
蘇長鳶吓得跳下了床,匆忙穿了鞋披了衣服就往外跑。
好在路上撞見了玄森,玄森再一次救了她。
她把這事給玄森說了,玄森先是吃了一驚,而後才把這事轉告主持。
寺廟住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都是女人,能搞出什麽事情來,又不能懷孕。別大驚小怪,大呼小叫的。又說她是想多了,叫她別放在心上。
這件事就那麽不了了之。
自那以後,淨瓶與她勢如水火,兩不相容。
在水月庵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過好在有玄森,他一直護着她,一直到她重新回宮。
他對她的恩情,她前世還沒有來得及報,就眼睜睜看着他死。
這一世,她不會再叫這件事發生。
兩人循着後院走,一直到門口有幾滴鮮血的廂房外停下。
那地處偏僻簡陋,十分陰涼,蘇長鳶濡濕手指,在窗紙上戳了個眼,往裏一瞧,見那煤油青燈下,玄森趴在一張紅柏木床上,身上晃燭火,腰下雪白的僧衣早已染成紅色,臉如白蠟,氣似游絲。
玄森……此刻她的心一揪,再也沒忍住,一滴眼淚在眼眶中打了一轉,如銀線滑落。
“快。”
此時不是哭的時候,她搵幹眼淚,上前就要去推門。
剛走到門口,秋風從身後傳來,夾雜着一絲熟悉的梨花香氣。
身後不知何時來了人,他的聲音刺破靜夜:“深更半夜,夫人不回去休息,跑來這做什麽?”
蘇長鳶背脊打直,不再驚異,蕭起一直喜歡跟蹤她,監視她,她也習慣了。她沒時間和他周旋,直言道:“我去給玄森上藥。”
他的眉稍稍一挑:“你可知道,他是哪裏受的傷,你就要去給他上藥。”
她自然知道:“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
蕭起聲音提高了些:“他就那麽重要?”
這是他第幾次問了,蘇長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說道:“夫君,倘若是你躺在那兒,我也會救你,你忘記了嗎?你得疫病的時候,是誰徹夜照料,替你擦身抹背,是誰熬湯煮藥,想法叫你喝下,說起來,我不也照顧了你。如今輪到別人……。”
蕭起起先還覺得她說得有幾分道理,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對,他打斷她的話:“你也知道,他是別人。”
他駕着素輿上前,把折扇輕合,用扇頭去挑她手腕,她的手癢,微微一松,黃色的小藥瓶落下,落在他掌心。
蘇長鳶私以為他要阻攔她,只伸手去搶藥瓶。
蕭起展開折扇,将她手擋住,又轉了一下扇子,收起扇骨,将她的手緊緊握住。
他另一手把玩着藥瓶,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是宮內秘制的金創藥膏,夫人真是有心了。”
“你還給我。”蘇長鳶不由着急起來。
“罷了。”
蕭起将她的手一松,似是十分無奈嘆口氣:“我去幫你敷藥。”
蘇長鳶頗有些不信,蕭子新何其驕傲尊貴,一雙手從來只是殺人,哪裏會救人。她滿是不信任:“真的?”
不過,他沒有殺玄森的理由。應該沒有開玩笑。
蕭起嘴角微微一抽,自不理她,繞過她,朝廂房進去。
一面叫羽飛上前,将她們攔在一仗之遙。
他怎麽回事,還不讓人偷看。
蘇長鳶雖心急,卻無奈只有這辦法,便只好原地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