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菩薩心腸

菩薩心腸

蕭起進了廂房,立即合上了門,手裏引一盞茶褐色碗盞清油燈,豆苗之光葳葳蕤蕤,借着光從玄森的腳看到頭,又從頭看到尾。

長挑身材,腰細肩寬,生得一雙骨秀清妍的貌,兩道蛾眉微微蹙起,鼻梁高翹,削臉薄唇,加之一身雪袍,更顯高雅出塵。

怪不得能叫某人心生憐意。

他抿直了薄唇,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氣息在指尖萦繞,又反手探着他的脖頸脈搏處,稍作停留,他氣息虛弱,脈搏細沉,整個人昏死了過去。

他又退到他身後,掀開那染紅的雪袍,鮮血已經結痂,硬邦邦的一片,還有些殘碎的布料死死嵌進他肉裏,被輕輕那麽一扯,就有鮮血湧出。

蕭起皺了皺眉,吩咐羽飛去打些清水,又從蘇長鳶那裏讨來了碘酒、紗布等物。

她倒是準備齊全。

他全程昏睡,就算是從他血肉裏挑出稀碎的棉絮也不曾輕哼一聲。

這樣病患不喊疼不掙紮,處理起來十分方便,不過半盞茶功夫,蕭起便将他的傷口清理、上藥、包紮好。

一套行雲流水,不在話下。

或許是身受藥物的刺激,抑或是其他,方才還昏睡的玄森輕哼了一聲,他的食指輕輕擡起,一雙眼睛睜開,眼眸裏閃爍着豆芽似的火苗。他下意識擡手去摸身後。

蕭起用折扇擋住他的腕:“別碰,剛給你上好藥。”

玄森聽聞他的聲音,掙紮着轉過頭來,滿臉的虛弱憔悴,一雙眼睛都像是睜不開一般:“你是……蕭太傅。”

青燈下,蕭起駕着素輿往他身邊過來,他雖坐着,卻依舊是俯視着他的姿态,眼眸深冷:“好在沒傷着你的髒腑與筋骨,小養三月,便可痊愈。”

他口裏嘆出餘氣,嘴角用力牽扯起來,像是在笑:“多謝大人相救。”

蕭起聽不清他說什麽,便往前湊近了幾分,才聽懂他在說什麽,便道:“別謝我,是我夫人心善,叫我特意來救你的,要謝,你便謝她。”

說了這句話,蕭起不免後悔,這樣豈不是又增加了二人見面的機會,他又咳了咳:“你謝我也行,有什麽話,我轉交給我夫人,我與夫人是無話不談,形影不離。”

他眼中帶着笑,低聲說道:“原是蘇夫人,多謝夫人。”說罷,他悶咳了兩聲。

蕭起忙将一旁的被褥撿起,罩住他身軀,一面說道:“玄森長老,本官有一句話相勸,待你身體恢複以後,自請離宮,從哪裏來的,回哪裏去,太極宮不适合你。”

他擡起頭:“為何。”

“為何?”蕭起橫眉過去:“你為人太過剛直,又十分出塵,不染塵埃,可太極宮這樣的地方,處處布滿殺戮與危機,你又如何能叫自己不染,你去送死也就罷了,死了便死了,可你還險些殃及旁人。”

他細細聽着,并不說話。

蕭起又道:“曾經有人與你一般,性直,不懂收斂鋒芒,最後摔了個大跟頭,摔得粉身碎骨,他才知道疼了,知道錯了,轉而變了一副面孔,來迎接這個腌臜的世界,他最終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玄森隐隐知道蕭起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曾是漠北殺神,少年意氣,英姿勃發,如今雙腿已殘,性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幻,成為玩弄權術的權臣,朝廷上下對他是又敬又怕,只因他手段殘忍,笑裏藏刀。

上一次東宮之變,便是他為太子奪位所精心謀劃的。滿朝文武猜也猜得出,他也略有耳聞。他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搖搖頭:“貧僧不信,一個人會有如此變化,縱然人經歷了痛苦磨難,也不應該轉移自己的意志,啊……。”

他剛說的憤慨,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病痛,不小心扯到了股上的肉,一時鑽心般的疼,疼得臉歪嘴斜。

蕭子新暗自搖頭,心嘆他這是沒挨疼,早知道叫人打死的好,不知悔改。

他自不會與一個病人計較,只說道:“本官好心勸你,你不聽也就罷了,可別扯到自己身上的傷,白白受了疼。”

他如此冥頑不靈,他也不願與他多費唇舌,輕哼一聲,轉動素輿就要離開。

剛走到門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側過身道:“玄森長老,你們出家之人,不近女色對吧。”

玄森還在扯屁股的痛苦中,他緊咬銀牙,磕磕絆絆點點頭:“自然。”

蕭起眼神一挑:“那你對女人,也不感興趣是嗎。”

雖不知道太傅為何這樣問,但他下意識眨了眨睫毛,輕嗯了一聲。

他心中懸着的石頭方才落下,搖起折扇,推門而出。

月影西墜,烏雲似紗遮擋着銀光,朦胧之間,一襲翡玉魅影行至跟前,她步履急促,神色緊張。像是他進去了多久,她便牽腸挂肚了多久。

“他怎麽樣了?”她眼眶泛紅,不知道是因為夜深難熬,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他錯開她的眼:“尚未傷及髒腑,死不了。”

“太好了。”她喃喃自語,胸口提起的氣跟随着呼吸回落。

蕭起斜眼觑她:“你怎麽不問問我可好,我可是使了不少力氣為你的長老包紮傷口。”

蘇長鳶這才想起,玄森所受傷之處極為私密,他肯屈尊降貴為他治療,想必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定,便欠身道:“夫君你也辛苦了。”

他的嘴角這才勾起一絲不鹹不淡的微笑。

她則擡步往裏走,打算去看看玄森。蕭起的折扇打在掌心上,一陣一陣:“病人需要休息,他也已經睡了,有什麽事,明日再來吧。”

“那他有沒有醒來,有沒有說什麽話?”她不由疑問。

蕭起忽然笑道:“有,我問他可有心儀的女子。”

蘇長鳶瞳孔微微瞪圓:“他一個出家人,你問他這個做什麽……。”

不過,前世玄森是喜歡過公主的,只是這一世她們的孽緣被她斬斷,應該不會再相互心生好感。

只是她也有些擔憂,她小心翼翼湊到他跟前:“那他怎麽說。”

蕭子新壓彎了眉眼,朝她湊近,正好對着她腰間,不由伸出手來,把玩她腰間環佩,手卷環佩,叮咚作響:“他早已抛卻紅塵,自然沒有心儀的女子,從前不會有,現在不會有,以後,更不會有。”

說完,他斂神屏息,偷偷觑着她的臉,看她神情變幻,見她只是點點頭,哦了一聲,便再無其他反應了。

她這是什麽意思,是原本就不把玄森放在心上,還是說,玄森不管喜不喜歡女人,她都會一如既往,奔赴向前?

夜色正濃,蘇長鳶想到,玄森正需要好好休息,想來寺廟的方丈雖然不照看他,但也不會為難他,她沒再提看他的事,與蕭起并步往回走。

翌日午後,天色尚好,碧空如洗,萬裏晴空。慈音廟後院,銀杏樹下,西廂房內傳來幾聲咳嗽。

蘇長鳶提着食盒正往那邊趕,便聽見一陣陣咳嗽聲。

她不由加快腳步,穿過鋪滿銀杏的青石板,穿過狹窄的小道,穿過朱紅的木門,來到了房內。

室內擺着一床一椅一桌,牆上彩繪着諸佛彙聚圖,書案上放着一套木魚、書冊,還有一件尚未點燃的香爐。

玄森已經換了身衣裳,因不能側躺,只是匍匐在床上,懷裏抱兩個枕頭,雙目發呆着望着前方。聽見有腳步聲來,才側過頭來,見人是她,竟想着起身相迎:“蘇夫人。”

蘇長鳶道:“快別動。”

她依在門口叫住了他,這才提着盒子放在案牍上,上前看他。

他也十分乖覺,并不亂動,只是換了姿勢,由趴着轉為側躺。

但是單單就這小小的動作,就叫他難為了許久。

眼看着下半身動不了,他便只側着上半身,手肘支在棕色橢圓枕頭兒上,嘴角努力地噙一絲笑:“多謝蘇夫人救命之恩。”

蘇長鳶打開食盒,從裏碰出來一只天青色碗盞,碗盞裏盛着糯米白的湯水,仔細一瞧,水下還漂浮着指頭大小的圓滾滾的小湯圓。

她将碗盞遞到他跟前:“先把這糯米小湯圓吃了,再謝我不遲。”

糯米酒湯圓,性溫,助長血肉,出家人不能吃雞牛這樣補氣血食物,便只能用糯米替代。

玄森接過碗盞,或是因為碗盞發燙,抑或是他軟弱無力,他拿着碗的手十分用力,手背上蹦起青色的血管,從手背一直蜿蜒到小臂上。他顫顫抖抖着,往自己眼前遞,那湯勺兒的邊兒打在碗沿上,零碎幾聲,湯汁兒也在碗中洶湧起來,小珍珠似的湯圓彼此起伏不跌。

她見他這般孱弱無力,不由伸出手,手心托着碗盞,手指不經意觸碰他的手指,指節冰涼,浸入骨髓一般。

“我來吧。”

玄森稍顯遲疑,只看了她一眼,這字還未說出口,碗盞便被她順過去。

她舀起一勺湯圓,檀口兒對着湯圓細細地吹,将小湯圓都吹到勺子邊緣,中間的小小湖泊被她吹出一個水漩渦。

待吹溫了,才遞到玄森唇邊。

他唇色白,嘴唇微張,露出半截白牙,一雙眼睛倒有幾分猶豫神色,輕瞥着她。

“快吃,你已經瘦一圈了。”

蘇長鳶不明白他為何猶豫,只是在他遲疑之後,終于把頭伸過來,小口小口吃着湯圓,只是時不時擡頭來看她一眼。

待一盞茶功夫過去,這碗小湯圓也只剩下一半。玄森吃不動了。

她便放下碗盞,不再強求。

玄森依舊斜躺着,一手支着頭,一手朝她作揖:“蘇夫人大恩大德,玄森不知如何才能相報。”

她收拾着碗盞,并未擡眸,眼神半垂,慈眉善眸,端莊從容,不驕不媚,不卑不亢。

“這些都是我該做的,長老別放在心上。”

他不由贊嘆:“蘇夫人不僅有菩薩面相,還有菩薩心腸。”

菩薩面相?蘇長鳶不由莞爾:“菩薩是什麽面相?”

他想了一圈:“只在經書上看見過,說菩薩足踩蓮葉,身披素白禪衣,頭罩玉色高冠,一手持玉瓶,一手持楊柳,散播甘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蘇長鳶笑道:你這是誇我心地善良,不過,縱然我有一萬顆想救你的心,卻是不得不提醒你,有句話說出來,怕是要讓你掃興了。

他微微一驚:“夫人但說無妨。”

她提着一口氣,将他日後留在太極宮,可能會遭遇到的悲慘命運想了一遍,不由悲戚:“玄森長老,待你養好傷,尋個機會,向陛下請辭吧。”

耳邊忽地響起蜂鳴,這句話他昨日也說過,玄森的心不由狂跳,擡起頭來:“你是不是想說,貧僧為人性直、寧折不彎、不适合繼續留在太極宮?”

蘇長鳶點點頭:“你也意識到了?”

他搖頭:“不,這些話,昨日他也特意給貧僧說了一遍。”

“他?”

“是蕭太傅。”

巧了,她并未和他商量,怎麽想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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