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上鈎
上鈎
醴泉坊坐落城北望荷祠畔,依山傍水,又因財帛屬金,金生水起,流水生財,而望荷祠乃一條死渠,實乃不吉,店主便特意取了醴泉這個名字,化解不吉一說,以此将腐水變清泉,意喻財源廣進。
或是得了一個好名字,醴泉坊果真成為城北第一賭坊,它吸納着周遭各地想要來發財的賭徒,只因聽說了有許多人一賭成名,直接從蝼蟻翻身為富甲一方的貴人。
然而更多的是十賭九輸的賭徒,他們敗光了家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四處逃債躲命,最終暴屍荒野,連一個衣冠冢都不曾有。
這樣的事連連發生,卻依舊有人覺得自己乃天命之子,會是那個上天眷顧的人,都只看見了成功,唯獨看不見失敗。
說什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不過是自己非要遮住自己的眼睛,自欺欺人罷了。
秋意涼爽,蘇長鳶與譚桀音二人登了木船,竹漿搖着水面徐徐地前行,水波輕漾,穿過一片殘荷叢間,終于靠岸,船頭輕輕撞在岸邊礁石上,噔的一聲響。
二人先後上了岸,逶迤走到三層高的古樓面前。正大門口挂着一紅杉木匾額,鎏金色題着三字草書,醴泉坊。
門口兩道還豎着兩個玄色旗幟,上面用金線描了骰子、金銀等物品形狀,微風扯動旗幟,發出悠悠聲響。
東西兩道的紅石柱上,還用黑漆雕了兩排字:夢醒天地換、回頭已無岸;勸君莫沉溺、否則将命斷。
“好犀利的詩,只是無題名,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筆,如此透徹。”蘇長鳶用折扇敲打着手心,不由感嘆。
譚桀音續道:“如此警示之語,也阻攔不了那些賭徒,可見那些人也真該死。”
剛說着,門口已有兩個小厮上前來,詢問她二人幾位,又問怎麽玩,骰子、橋牌、骨牌、都有。
她說明來意,要見賭坊娘子,兩個小厮立即變了臉,只以為是尋釁滋事的,不予理睬。然而兩人也經不住錢財的誘惑。
蘇長鳶解釋自己并非尋事滋事,譚桀音便從袖籠間掏出一錠又一錠巴掌大的金圓餅,沉甸甸地落在那兩小厮手掌心,頓時把那兩個小厮嘴角壓彎了起來。
“兩位公子,裏邊兒請。”
谄媚地将二人引了進去,坊內黑壓壓一片,鬧鬧哄哄,四處響起骰子聲,左邊落定開,一片唏噓,右邊搖起來,高聲喝彩。
一張張面孔,似喜悅、似憤怒、似哀傷、似驚懼、似憂思,不像人,像是游魂惡鬼,争奪黃白之物,不惜傾盡淚與血。
偶爾有一兩道朝她望過來,不經意對視上,便覺自己落入一只狼眼中,被上下打量。她被看得不舒适,很快收斂了眼神,跟着小厮上了閣樓,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一處僻靜的房門口。
小厮推開石門,将二人請了進去,又很快合上了石門。
室內綠煙環繞,臨窗擺着一張白玉石桌,有一束光從窗外落進來,照在石桌上,光芒中細小的微塵和煙霧混雜在一起,淩亂地飛舞着。桌上靠着一對珍珠般瑩潤的細腿,兩兩疊着,在光芒下閃爍着無比誘惑的顏色。
循着細腿往上,只見暗處的石椅之上,女人身着黑色煙羅沙,紅色抹胸香鍛,雲鬓如烏雲傾斜在右側,金墜斜插在烏發間,搖搖晃晃。手腕上執着一杆鎏金古銅煙槍,她正一口一口往檀口裏送煙,鳴咋起來,又吞吐出去,一副半老徐娘模樣,生得豐韻十足,媚态萬千。
見了兩人進來,也不起身相迎,只自顧着吞雲吐霧,煙嗓低沉:“請坐。”
金煙槍輕敲在玉石桌上,發出金屬撞玉丁零清脆聲。
蘇長鳶聞不慣煙味,每吸一口氣,就感覺到煙霧從喉嚨間劃過的顆粒感,令她毛骨悚然,想要咳嗽,但是她努力地克制着,往前幾步,整衣坐好。
剛坐下來,正好有一束光落在她臉上,她微微一笑,朱唇輕啓:“贏四娘。”
坐在陰影中的人喲了一聲:“好俊俏的小郎君,”将玉腿收回桌下,又朝譚桀音看了一眼:“一下來了倆?”
說着,方才還不肯挪動的身軀竟突然站起,她撚起一旁的茶壺,往面前水晶盞傾倒了兩杯,示意二人喝茶。
又放下煙槍,從對面的石桌轉了兩圈,柳腰柔韌,頃刻之間閃到蘇長鳶身側,她擡起手腕,輕輕在她下颌上滑落:“郎君所求何事?”
速長鳶未免有些尴尬,拂開她的手,頭也往後微微一傾:“贏四娘請坐下說話。”
“坐下?”她媚眼如絲:“好啊。”
說吧,一屁股坐在她腿上,纖手竟主動朝她腰肢摸來,一直往上。
蘇長鳶哪裏見過這陣勢,頓時挺直脊背,那贏四娘頓時眼神微變,臉上沒了興致:“女的”?
她只稍坐了一會兒,又起身繞到譚桀音跟前,還未湊近,譚桀音低聲道:“我也是女的。”
贏四娘輕哼了一聲,繞着圈回到椅子上,嘴裏罵咧着:“老娘還以為來了兩個秀色可餐的男子,哎,沒意思。”
一面又說着:“就說哪裏有男子會長得這般清秀可人,又坐懷不亂,原來都是女人。”
她繼續掄起煙槍,跷着二郎腿:“什麽事。”
蘇長鳶直說來意:“贏四娘莫怪,出來行走江湖,是以男子裝束較為便利一些,我這次前來,只為借娘子的賭坊一用。”
說罷,她将自己想要利用賭坊地理位置、人,以及要做的事都和盤托出。
贏四娘一聽,微微扯着嘴笑,臉色僵硬起來:“不好意思,這位姑娘,我們醴泉坊,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從不做這害人的勾當。兩位還是請回吧。”
她攏了攏衣袖,雙手抱臂,示意送客。
蘇長鳶唇角微笑:“正經的生意,那寶坊為何又沾染了那麽多條人命?”
醴泉坊故意放出有人一夜暴富的消息,吸引不少做夢的賭徒來,許許多多人為此喪命,然而那些消息都是假的,這不算是故意害人性命嗎?
贏四娘聽了此言,頓時怒氣騰騰,但又不知道二人背後系何人,有什麽靠山背景,只咽下氣道:“你是誰,竟來擾我四娘的生意。”
她冷靜地望着她,就是連睫一絲顫抖,有條不紊道:“四娘您是聰明人,就這樣說吧,我身後的人,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別說是小小的醴泉坊,就是要整頓整個望荷祠的商家,要想把這裏所有的商家都換一遍,那都是小意思。一句話的事。”
她漫不經心地玩着折扇,學着蕭起的模樣,将一折折湘妃竹展開,又合上。
贏四娘聽聞不屑嗤笑一聲:“姑娘這是要仗勢欺人?”
她掀開眸,端起面前的水晶茶盞朝她微微一遞:“這話可不好聽,我們不是在洽談生意嗎?”
“洽談?”贏四娘音量拔高:“分明是威脅。”
“你說威脅,那便是了。”
她轉着水晶盞,眸光倒映着琥珀色的湯茶,分明年幼,看模樣小她十來歲,說話卻如此沉穩,心機如此深沉,贏四娘頓時覺得這半輩子都白活了,被一個小小姑娘拿捏。
“你……”她攥緊了手指,緊咬着銀牙:“你就不怕走不出我這醴泉坊。”
蘇長鳶笑了起來:“醴泉坊做的是正經生意,又不是殺人的買賣,除非四娘你不想做了。”
兩人沉默良久,綠煙在空中環繞,蘇長鳶道:“事成以後,城郊十裏送四娘一處宅子,十畝良田。再幫四娘張羅一個清秀的男子,如何?”
“哼,狡猾得很。”贏四娘見了臺階,順着往下:“不過,鬧出了人命,我醴泉坊可不擔待。”
“一言為定。”
一連數日,蘇長鳶都會來醴泉坊守着,贏四娘還特意為她二人準備好了一窗戶明淨,外靠水渠的雅間,每日好茶好飯招待着,未曾擔待。
遲遲不見胡翠危的影子,她面龐上卻沒有半分焦灼難耐,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她靠坐窗邊,纖纖手撚着水晶茶杯,正細細往嘴裏送。
“姑娘,你說她會來嗎?”譚桀音坐在她對面,正朝東風渠望去,水面上泛着幾只小舟。
她擱下茶盞:“會來,誰也無法阻攔一個賭鬼。”
對面的人微皺眉:“話雖如此,可若蘇妃娘娘硬不讓她來呢。”
她一副淡然的模樣:“她肯定會阻住胡司衣,甚至,還會和她發生沖突,以此阻攔胡司衣,可惜胡司衣窮怕了,現在有一個發大財的機會,又是那麽輕而易舉,她一定不會聽蘇錦鶴的,甚至還會覺得她阻攔她發財,和她心生嫌隙。”
譚桀音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兩人關系再好,但是一旦遇見利益相關,一下就變得不攻自破。”
“對,”她不由感嘆:“人與人關系實則十分薄弱,像張薄薄的紙,一捅就破,就算是親人,朋友,愛人也不會例外。”
正說着,樓下傳來木舟靠岸聲響,她輕輕支起木窗,将頭探出去些,往下一瞧,只見一身材微豐的藍衣女人走上了岸,她款步行到坊門口,理了理衣裳,仰頭朝上一望:好一副吊梢眼精明模樣。
魚兒上鈎了。
蘇長鳶将窗戶合上,往樓下移步,錯開賭場人群,登上回去的船。
眼前的事進行到半,她長長舒口氣,只覺胸中還有一股郁氣尚未通透。
臉上并沒有露出愉悅之色。
她不由道:“接下來就等着她贏,再然後,我要叫她連本帶利,把所有東西都給我吐出來,讓她登高負重,狠狠摔上一跤,只是……現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譚桀音深知她的意圖,眼下她們所謀之事,還差一個人,這個人必須得是陌生面孔,又願意幫助她們。
只是,要從哪裏找這麽個人呢。
木舟靠岸,兩人移步上岸,跨過青石臺階,往馬車所停方向前去。
剛走到馬車旁,不知從哪兒掠過一道人影,撲騰一聲,跪在了蘇長鳶面前。
“公子,公子,請買我一個晚上吧。”
清冽的女音傳入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