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礦侍

礦侍

夏末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在聒噪的音浪之中隐去了一抹壽命将盡前的聲嘶力竭。

蔣晦穿着一身青色夫子袍走進靜息園,看着滿園的濃綠樹冠,伸出手,一絲法息混入微風,在林間穿梭,最後于園子深處的一棵樹下消散。

蔣晦無奈地笑了笑,往那棵樹走過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在樹下站定,微微仰頭,便看見了從茵茵綠葉中蕩下來的一只穿着木屐的腳,白嫩又纖細的小腿往上,隐匿在了綠色的樹叢之中。

突然,那小腿繃緊,以一個角度往樹幹方向傾斜。

蔣晦挑眉,伸出手,又一道法息彈出,直接攻入了距離那小腿一個身位的樹冠之中。

只聽一聲清脆的“哎喲”,巨大的樹冠晃蕩了幾下,驚飛幾只小鳥夏蟬。

緊接着,又是一連串的“哎哎哎哎”,伴随着這驚叫聲掉下來一個淡黃色的身影,蔣晦手指微動,一道減緩墜落的風平地而起——

“哪個髒心眼的家夥要謀害小爺!”

蔣晦聞聲,手一頓,那道本來充當緩沖的風團瞬間消散。

“啊!”

“砰——!”

痛楚的叫聲随着屁股結實親吻地面的聲音響起。

蔣晦收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從樹上摔下來的少年。

沈黎摔得腦瓜子嗡嗡的,腦門上頂着的紅印子一突一突地疼,但這說重不重的跳疼自然比不上從樹上摔下來的屁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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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剛下過一場雨,泥土松軟,要不然這屁股準摔八瓣兒。

而屁股疼,自然比不上那眼看着金蟬受驚飛走的心痛。

沈黎怒從心中起:“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話說到一半卡了殼,沈黎看着那青色的夫子袍,往上對上了蔣晦帶着溫潤笑意的眼睛,狂怒的模樣瞬間變得乖巧,原本挺起來的腰背慢慢地駝了回去。

蔣晦看着面前的少年,被胡亂束起的長發垂在側肩,小臉擡起,臉上那雙如貓兒一般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陽光穿透層層樹影,落在他秀氣的鼻子上,又輕輕擦過左耳耳垂上那枚像一顆紅色寶石一樣的小痣,最終落到他領口大開而露出的鎖骨上那銀環墜着的球籠表面,能看到裏面有一抹綠色若隐若現。

“小夫子……”沈黎把自己身上的鵝黃色私袍攏一攏,想讓它看起來正式一些,但腳下的木屐沒法遮掩,他只好跪坐在原地,企圖用身體擋一擋,臉上擺出認錯的模樣。

“逃課、白日着私服,”蔣晦溫聲開口,“爬古樹,剛才是不是還想捉金蟬?”

沈黎十二歲,蔣晦也不過二十七歲,是儲閣最年輕的夫子,就算如今板起臉,也讓沈黎比面對那些七老八十的夫子時膽子更大。

“沒……沒想捉……”沈黎直起身子,悄悄探過去,伸手拽住蔣小夫子衣袍的一角,撒嬌似的晃了晃,笑嘻嘻地說道,“就是看到了,這不之前學過‘金蟬鳴夏秋替,音引冬凜通天意’,所以我想試試嘛。”

“哦?”蔣晦彎腰,伸手扣住了那拽着自己衣袍的爪子,笑着問道,“那聽到什麽天意了?”

沈黎無辜道:“這不是還沒來得及聽就掉下來了嘛。”

言語之間把自己“從樹上掉下來”這件事描繪成了意外,絲毫沒有剛才那雄赳赳氣昂昂要找人算賬的氣勢。

哪怕他現在腦門上的紅印未消,屁股還隐隐作痛。

蔣晦輕笑一聲,扣住那小爪子的手往下移,抓住他的手腕,一個用力便把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

沈黎踉跄了一下,竹葉的清香淡淡地略過鼻尖——這是蔣晦經常用的熏香的味道。

但他很快穩住自己的身形,那絲若有似無的清香便不太明顯了。

和成年的蔣晦相比,沈黎如今只有他的胸口高,于是他不得不仰着頭看這位小夫子。

“行了,”蔣晦放開他的手腕,伸手把他肩頭那束得亂七八糟的頭發解開,五指成爪順着他的頭皮将黑發梳攏好,再整整齊齊地紮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少閣主要見你。”

聽到“少閣主”三個字,沈黎的身體微微一僵,小心翼翼地說道:“少閣主……他知道我逃課的事了?”

“你逃課的次數還少麽,”蔣晦伸手點了點他那還有些紅的腦門,“少閣主才不會管這些,應該是有些任務交給你。”

沈黎眼睛一亮:“任務?”

“嗯,”蔣晦抱臂看着他笑,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下山的任務。”

沈黎眼裏的光芒更盛了。

“下山?!我馬上過去!謝謝小夫子!”

看着穿着木屐往外跑的身影,蔣晦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這小子……”

~

沈黎換了一身儲閣弟子的藍白袍服,脖頸上的銀環和球籠規規矩矩地壓在衣襟上,頭發簡單地紮成一束搭在身後,步履穩重地跨過拱形的石門,在院子中心站定,面對着對面挂着“浩然居”牌匾、雙門緊閉的樓閣,規矩地跪地,雙手交疊叩拜行禮——

“沈黎應召而來。”

門內傳來清冷的聲音:“進來吧。”

沈黎這才站起身,邁上了那青磚臺階,輕輕推開房門。

一股冷息迎面而來,讓被弟子袍服裹得嚴實的沈黎也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

但他面上不顯,擡腿走了進去。

正對着門口的就是一張金絲梨大桌,上面整齊地擺放着幾摞書本,桌子底下的釋寒陣法緩緩運轉,桌子後的人穿着一身白袍,看到沈黎進來,将手中的書放下。

天機閣少閣主墨寒辰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沈黎規矩地垂眼,低聲道:“少閣主,蔣夫子說您喚我。”

修長的手指将一塊墨翠令牌推了過來,沈黎定眼一看,是通行引!

他心中一喜,看來蔣小夫子沒有騙他,真的是下山的事。

沈黎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嘴角,讓它不要上翹得那麽明顯,墨寒辰将通行引推過去,目光一直落在沈黎的臉上。

“有幾件事,”墨寒辰挪開手,“需要你下山去辦一趟。”

幾件事!

幾件!

沈黎看着那下山的令引,心裏盤算着,幾件事的話,說明事情很多,那麽有可能一天辦不完,自己能在山下過夜?!

他立刻盤點了自己一晚上的時間能去哪裏玩、去吃什麽好吃的,迅速做出了一個極其詳盡的山下一夜游計劃!

墨寒辰似乎不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沒什麽表情地和他交代了幾件事,幾乎都是一些采買相關,這讓沈黎有些莫名。

因為天機閣平日有仆役去采買,墨寒辰交代采買的這些東西也不是很難買到,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到地方給錢,陣法封存,後續會有人将東西送上來。

況且……

就只有買東西啊,沈黎有些失望,那這不是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在交代完采買的內容後,墨寒辰頓了頓,補充道:“最後一件事,越澧的礦侍快到了,你去接一下。”

越澧……礦侍?

越澧盛産礦物,會定期給天機閣上供礦物,每次押送礦物來的就是礦侍。

但是——

沈黎算了算,還沒到送礦時間啊。

算了,他轉念一想,這和他無關,少閣主說去做就去做好了,比起前面采買的事,這件事倒是能讓他在山下多玩一陣。

沈黎便問道:“那礦侍帶了幾人?我如何認得他呢?送的是什麽礦?”

“有青玉礦侍的身份令牌即可,”墨寒辰回道,“至于幾人,未知,什麽礦,也未知。你只要接待那持有青玉令牌的人就行。”

不知道有幾人?不知道有什麽礦?

那看來主要是把那個礦侍接到就好了?

沈黎又試探性地問道:“那位礦侍具體什麽時辰到呢?”

墨寒辰淡淡的看着他:“不确定。”

“诶?”

“不确定他什麽時候到,”墨寒辰說道,他點了點那墨翠通行引,“但是你必須在戌時返回。”

……所以一開始少閣主就沒打算讓他過夜啊!

沈黎的神情垮了下來:“那個,萬一他沒在戌時之前到……”

“那就不用管他了。”墨寒辰冷聲道。

“這樣不好吧,”沈黎還想努力一下,“畢竟是……”

“沒什麽不好,前面幾件事辦了就行,最後這件事,盡人事,聽天命。”

不就送個礦嗎?沈黎不懂,怎麽還“盡人事聽天命”?那礦侍沒到他就多等會兒呗,反正就現在的情況來看,主要是把那礦侍接到外閣嘛。

他還想讨價還價一番,但墨寒辰的手又搭在那通行引上:“你是覺得這個任務有什麽難度嗎?那麽——”

沈黎一凜,這是要收回通行引改派他人的前奏嗎?

他急忙将手按在那通行引上,一時顧不得好不容易裝出來的規矩,本性暴露出來:“別別別,少閣主,我去,我去!”

墨寒辰微微垂眸看了眼那和自己指尖相觸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将手慢慢收了回來:“那就去吧。”

沈黎寶貝似地把通行引小心揣起來:“謝過少閣主!”

墨寒辰“嗯”了一聲,便收回視線,繼續拿起之前的書翻看。

沈黎躬身退出浩然居,到門外後伸手将門關上,在門合上的一瞬,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寬大書桌上,一個褐色藤條編織而成的小藤簍,淺淺的簍裏空空如也。

沈黎心裏一動,門徹底關上,隔絕了裏面的冷氣,也隔絕了那最後向他投過來的目光。

墨寒辰看着門外離開的人影,待人影完全消失後,才重新将視線落回手中的書上。

~

沈黎幾乎是争分奪秒地下山,在快速采買完墨寒辰交代的幾樣東西後,終于只剩下“接越澧礦侍”這麽一個任務。

擡眼看看日頭,還有三個時辰。

他這才放慢了速度,找了家自己最愛吃的面館過了嘴瘾,從懷裏掏出一只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小荷包,數出三枚銅板留下。

接着便在這山腳下的小鎮子上閑逛,逛到時間差不多後,在一家糕點店的門口駐足,他看着那牌匾,又看着忙碌的、不斷送糕點出來的師傅們,咬牙從那小荷包裏拿出了一枚銀裸子。

“一包核桃酥,謝謝。”

這家店的核桃酥一絕,但量少價貴,一包裏只有十二枚。

“您是現吃還是需要帶走呢?”

剛出爐的核桃酥冒着熱氣和香氣,沈黎一邊在心裏嘟囔着“肯定是現吃的好吃”,一邊對店家說:“麻煩您幫我打個包。”

店家便将核桃酥坐在褐色藤蔓編織好的小淺簍裏,再從外面打包好,小簍下方镂空,讓剛做出來的糕點不會因為直接接觸油紙而發潮。

沈黎拎着核桃酥,聞着從紙袋裏冒出來的饞人香氣,想着幸虧自己是吃了面再去買的,不然肯定忍不住打開吃。

太陽西斜,酉時已經過半,按着戌時回的時間,沈黎不得不倉促結束了自己這一下午的行程。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準備回到山道入口,想着會不會越澧的那位礦侍已經等在那了。

一條河水穿過山谷,蜿蜒下來,在山腳下分成了數條支流,支流之中蕩漾着靈氣,形成了一道護山大陣。

沈黎剛剛走進護山大陣,就聽到一陣嘈雜聲傳來。

他腳步一頓,眉頭微微皺起,小心地往喧鬧聲處靠近。

“你已入陣這麽久,還不見天機閣派人來接,認命吧!”

“你娘當年就是叛出天機閣,還指望天機閣來救你嗎?”

這是?

沈黎躲在一塊岩石後面,探頭看去,河道旁,幾個黑衣人逼近一個灰色的身影,那人穿着越澧礦侍的甲衣兵服,那兵服卻似乎大了一號,空蕩蕩地挂在身上,襯得那人形銷骨立。

沈黎心下一沉,這是越澧的礦侍被打劫了?

開玩笑?!天機閣歧陽山腳下,打劫一個向天機閣送礦的礦侍?這幫劫匪瘋了嗎?

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那你們還在等什麽?”

準備出手的沈黎一頓,這聲音……這個人似乎……

沈黎小心地挪動了身體,看到了那人的正臉,他微微一怔。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芒打在那人不合身的甲衣上。

他滿身狼狽,但長發依然整齊地束起,雖然被人圍攻落入絕境,卻依然腰背挺直,絲毫沒有失了貴氣;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冷淡的鳳眼之中,透着一股冷漠。

這個人,根本就不是礦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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