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事

舊事

現任天機閣閣主墨霄有個孿生妹妹,這件事天機閣上下都知道,但對這位名為墨霁的閣主妹妹都不甚了解。

天機閣歷代都是墨家單傳,這一代出了一對龍鳳胎,對于墨霄來說自然是要承襲少閣主之位,對于墨霁的去向,七個國家都想着能通過聯姻來獲得和天機閣更緊密的關系。

在如今七國割據、主國東章式微的情況下,天機閣作為平衡天道大運、以道法影響四時、響應天機旨意的特殊組織,必然是要受到不少拉攏。

七國國君都動了心思,最後墨霁嫁到了越澧。

如今七國的勢力,玉華為最強,越澧靠着礦産和澧水源頭的優勢只能排到第二,大家都以為老閣主會給女兒找個最強歸宿,最後卻不知怎麽成了越澧的少君夫人。

于是有人分析局勢,認為一向號稱只以天道為主的天機閣動了心思,想要扶持實力第二強的越澧來對抗愈發嚣張的玉華,都認為天機閣在嫁了女兒後會開始有所偏向,卻不想再墨霁大婚那天,天機閣沒有任何反應,沒有墨家的人到場,也沒有任何出嫁的儀式,更遑論嫁妝。

而在墨霁嫁過去後的幾年,天機閣不但沒有偏向越澧,甚至可以說在一開始的那些年對越澧有些苛待,于是另一種流言便出現了——

墨霁是和那位越澧少君私定終身的,閣主對此十分震怒,于是才有了那般難堪的局面。

娶了天機閣閣主女兒的越澧并沒有好過,反而變得更加艱難,這讓那位已經繼位的越澧君主和墨霁漸漸離心。

在墨霁為越澧生下少君主的第十二年,越澧君主臨幸了一名侍女,侍女一舉得子,一年後被封為如夫人,之後越澧君主便再也沒有踏足過夫人的寝殿。

而那名侍女是個極有野心和手腕的,在短短的四年之內,不但獲得了越澧君主的獨寵,更是和越澧的臣子搭上線,讓她還不到五歲的孩子得到了不少支持。

“等等,”沈黎不得已打斷蔣晦,“這有點不對吧?那個侍女,她再有手腕,怎麽能和前堂搭上線?再說了,前堂為什麽會信她啊?她的動作能瞞過越澧國君?嘶……”他頓了頓,看向蔣晦,“該不會……就是越澧國君扶持的?”

所以說越澧國君……是有意要廢了夫人墨霁和少君,才會刻意為那名如夫人和二少主造勢。

這樣想來也對,如果說越澧國君當年還是少君的時候,娶了墨霁是想得到天機閣的支持,但天機閣卻因這件事對越澧越發苛待,這讓越澧國君怎麽咽下這口氣,又怎麽能甘心讓有着天機閣血統的少君繼位?

一個不但得不到父君的愛護支持、更被父君視為眼中釘的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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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聞煜明那如同深淵一樣的眼睛,沈黎突然明白了那仿佛要将人吞沒的黑暗漩渦是什麽。

是失望和絕望。

蔣晦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腦袋:“能想到這點,不錯嘛。”

“哎呀夫子!”沈黎把腦袋從蔣晦手中救出來,不滿道,“我不是小孩子了,男人的腦袋不能亂摸!”

蔣晦看着面前才不過十二歲的小屁孩,笑了一聲:“行行行,不摸不摸,來說說,你怎麽想到這點的?”

“元月的時候,各國少君都會來歧陽山,雖然不是強制性的,”沈黎說道,“但是我從未見過越澧少君,一般這種情況,都是君主對少君不喜,打着要換少君的注意。”

沈黎眨着眼看向他:“可虎毒不食子……就算越澧國君不喜歡少君,廢掉就是了,為什麽還要派人追殺呢?那墨霁夫人呢?不想辦法救一下嗎?”

蔣晦微微收斂了笑容,輕嘆了一口氣:“墨霁已經過世了。”

沈黎睜大了眼睛。

聞煜明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墨霁的身體其實不太好,她在四年前那位侍女生下兒子、被封為如夫人的時候,終于給閣主寫了信,”蔣晦看着窗外,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陽光從窗戶散落進來,“她為情愛昂了一輩子的頭,終于低了下來。”

墨霁和當年的越澧少君私定終身引來天機閣老閣主不滿,雙方一直杠到了四年前,天機閣老閣主于幾年前過世,已經繼位的越澧國君也變了心,墨霁似乎預料到了某種未來,所以給繼承天機閣閣主之位的哥哥寄了信。

誰都不知道信裏說了什麽,只知道在如今墨霁過世後,遭越澧追殺的越澧少君聞煜明僞裝成礦侍,進入了歧陽山。

“所以……是越澧國君在追殺他?”

“不,”蔣晦搖頭,“越澧國君在今年的親耕禮病倒了,至今一直未露面,現在越澧是那位如夫人垂簾聽政。”

所以,聞煜明雖然還帶着越澧少君的名頭,但現在越澧已然在如夫人的控制之下,那個女人能調動越澧最強的武者追殺聞煜明,想來已經是徹底控制了越澧。

蔣晦看着少年閉口不言,一向有些孩子氣的、吊兒郎當模樣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少見的深思,他挑眉,伸手輕輕掐了下對方還有些嬰兒肥的腮幫子。

沈黎回神:“夫子!”

蔣晦笑着放開手:“好了,我故事講完了,你有什麽想說的?”

沈黎揉了揉被掐的地方:“夫子你就這麽把這些都告訴我了,不怕閣主他們知道嗎?”

蔣晦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那你會到處去亂說嗎?”

沈黎做了個封嘴的動作:“必須不能!”

“這不就完了?”蔣晦攤手,“再說了,聞煜明進入內閣,要留在天機閣,這件事現在估計已經傳出去了,當年的事大概這會兒已經在內閣外閣擴散開了,現在閣主接納他,自然也會考慮到這方面,對這件事也不會再做遮掩,雖然對天機閣面子上不好看,但是也能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沈黎不明白:“警示?”

蔣晦嘴角挂着笑,眼睛裏卻一絲笑意也無。

“任何天機閣的人,都不能輕易地決定自己的去向,”蔣晦徐徐說道,“天機閣承襲天道之令,也不會包庇任何違反天道意志的人,包括天機閣閣主的親生女兒。”

沈黎迎上蔣晦的視線,那目光中似乎想對他說什麽。

蔣晦站在窗邊,陽光打在他的一側,另一側在陰影之中。

“違背天道意志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蔣晦的聲音很輕,可這話卻沉沉地在沈黎的心頭砸了一個大坑。

蔣晦看着他,沈黎垂下了眼。

半晌,他聽到沈黎問:“所以,那個聞少君……他是不是,回不去越澧了?”

蔣晦一怔,他沒想到沈黎會問這個問題,接着饒有興趣地回答道:“嗯,很大可能是這樣。”

墨霁用最後的力量布置護着他來到歧陽山,以少主之身成為天機閣弟子,這種行為,無異于用放棄君主之位來換取天機閣的庇護。

聞煜明這樣的身份,大概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天機閣了。

沈黎的手攥了攥,他擡起頭,問蔣晦:“那……聞少君的住處,給他安排了嗎?”

天機閣很大,聞煜明的住處早在天機閣閣主得到妹妹絕筆信的時候,就給安排好了。

作為第一個進入天機閣的非天機閣弟子的人,天機閣并沒有給他優待,也沒有苛待,而是在應濟苑的東居給他安排了一個住處。

應濟苑很大,住的都是天機閣弟子。

天機閣弟子不多,但每個都是萬裏挑一,從小挑上來,每年都在不斷地淘汰,最終只留下十二人作為十二地支弟子住到應濟苑西居代表着十二地支的小樓中,等待着各國天機使卸任或亡故後接替。

而應濟苑的東居常年無人居住,和西居隔着一整個靜息園。

如今東居的其中一個小樓終于迎來了一位居住者。

天色已暗,沈黎拎着手上的核桃酥小淺簍,在東居門口探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唯一亮着燈的小樓。

沈黎得到的消息是聞煜明中午就回來了,他算着時間,等一下午過去後到晚飯的時候再過來看看,如果燈亮着,那就說明聞煜明應該休息一下午休息好了,如果燈不亮,那麽他就回去。

如今燈亮了,他便走到小樓前,輕輕叩門,門開了,聞煜明垂眼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有事嗎?”

沈黎身高只到聞煜明胸口,他不得不仰着頭,夜晚的月光讓聞煜明的臉上有些清冷,他的眼底有些泛青,透着難掩的疲憊。

沒休息好嗎?沈黎想,他把手裏的小淺簍拎起來:“那個,我昨天看你好像挺愛吃這個的。”

這不過是個借口和由頭,聞煜明出身越澧王室,自然不缺這口吃的。

沈黎如今把這核桃酥拿過來,主要是想要側面讓聞煜明看在昨晚的份兒上,不要在他還沒開始套近乎之前就把他趕出去。

看着那核桃酥,聞煜明果然放他進了屋子裏。

沈黎大致掃了一眼,就能确定這東居的小樓和西居的沒什麽區別,只是東居的十棟小樓是按照十天幹排列,聞煜明所住的地方是“甲”樓。

聞煜明道謝後接過沈黎手中的淺簍放在廳堂桌子上,沈黎東看西看完,還沒開始醞釀話題,卻瞥見廳堂的桌子上擺了兩只茶杯和一只茶壺,茶壺裏冒着熱氣,茶杯是空的。

“诶?”沈黎看着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會來?”

他有些驚奇地看着聞煜明,想起來白天蔣晦告訴他的,聞煜明身負墨家血脈。

墨家,世代都能出擁有應天能力的應天者血統,能應接天道,蔔算未來。

但聞煜明卻看了眼那杯子,搖了搖頭。

“一會兒少閣主要過來。”

少閣主……

少閣主?!

一想到墨寒辰,沈黎頓時心虛起來。

雖然蔣晦沒有追究他不按時回來的事,但是少閣主未必不會追究啊!

昨天是比較混亂,沒顧得上找他算賬,今天聞煜明也住進來了,昨晚加白天和閣主他們敘舊也差不多了,如果再撞見墨寒辰,那不是自己給自己上眼藥麽。

看來今晚的計劃不得不暫緩了。

“那個……”沈黎三步并作兩步往門口走,“那既然少閣主要來,我就不打擾了,你們……你們好好聊哈!”

聞煜明“嗯”了一聲,然後就看到沈黎那做賊心虛似的小模樣

在小心地在門口探頭,确認沒人後,小小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靜息園的樹林之中。

然而,饒是沈黎如何小心,還是在離開靜息園回西居的時候和墨寒辰撞了個正着。

他只好硬着頭皮低頭小聲道:“少閣主。”

墨寒辰沒有帶侍從,只身一人前來,他看着月光下的少年,開口淡淡地道:“這麽晚了,為什麽還在外面?”

沒有追究昨天遲歸的事!

沈黎心頭一松,乖乖回答道:“适才做了一下月引蔔算之術的練習,現在馬上就回去!”

墨寒辰看着他,沈黎低着頭,他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發旋。

“嗯。”

墨寒辰回道,一時間,低着頭的沈黎有些恍惚。

聞煜明也是剛剛回了他一個“嗯”。

墨寒辰回了他後,便轉身向東居的方向走去。

沈黎這才敢擡起頭,看着那碩大的銀月盤挂在天上,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三兩步又追上墨寒辰:“少閣主!”

墨寒辰停下腳步,微微側身看他。

他站在靜息園裏,銀色的月光透過樹影斑駁地落在他的身上,讓本來就沒什麽表情的他看着更冷了。

沈黎在不遠處站定,咽了咽嗓子,又仔細地看了一圈周圍,确定沒有人後,才小聲地對他說道——

“少閣主,生辰吉樂。”

墨寒辰眼中一動,嘴角似乎帶上了一絲笑意,可一陣風吹來,樹影搖曳,那碎了的月光在他臉上浮動和跳躍,等穩定下來後,沈黎看到他的臉上仍然是面無表情。

“回去吧。”墨寒辰說道。

然後他轉過身,繼續向着東居的方向走去。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笑意不過是月影下沈黎的幻想。

聞煜明不知道沈黎為什麽會那麽倉促地離開,他把這歸結為沈黎對墨寒辰的懼怕。

畢竟沈黎是天機閣的弟子,墨寒辰是天機閣少閣主,為人冰冷嚴厲,沈黎會怕他情有可原。

可等墨寒辰出現在樓外,對着他客氣地說着“久等了”的時候,聞煜明又覺得,他這位少閣主周身的氣場似乎柔和了許多。

然而,等他引他進入樓閣後,聞煜明便感覺到墨寒辰腳步一頓,周身的氣息一凜。

聞煜明回過頭,發現墨寒辰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那個被沈黎留在這裏的、裝着核桃酥的小淺簍上。

他聽到他用沒什麽感情的聲音問道:“剛才,是沈黎來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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