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換居

換居

聞煜明從東居搬走了,搬到了天機閣閣主和少閣主所在的蒼正苑,住進裏面的行然居。

據說,這是墨霁——他的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

沈黎是在那天之後的一個月才得知的消息。

這一個月他就沒有回成應濟苑,先是被蔣晦扣在蒼穹苑,對着他自己寫出來的關于護山大陣的漏洞挨個找修補增強的辦法,又被蔣晦拎着跟他一起把這些漏洞一一補上,等他終于回到自己的小樓,穿過靜息園去找聞煜明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有一個無人的甲字號樓。

沈黎對着這空蕩蕩的樓閣站了好一會兒,才又回到蒼穹苑的桃李居去找蔣晦,軟膜硬泡終于把聞煜明的下落問了出來。

“行然居?”沈黎不解,“不是說要一視同仁跟我們一起住應濟苑嗎?”

“原先是這樣計劃的,”蔣晦埋頭批改着今天交上來的觀星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但是那畢竟是他母親的居所。”

“但是……”沈黎繞了個方向,殷切地給蔣晦磨墨,“您看呀,這行然居離蒼穹苑也太遠了,他來儲閣上課多不方便呀,聽不明白課,他考核可怎麽辦呢?”

天機閣的弟子分為外閣弟子、內閣弟子和十二地支弟子。

其中外閣弟子幾乎等同于雜役弟子和守衛弟子,在外閣主學外事和粗淺功夫,負責天機閣的雜務和防衛事宜;

內閣弟子需要到蒼穹苑內的儲閣來上課,但是年齡都不超過二十歲,學的內容很多,包括解析當下局勢的析政,用兵、用人、計謀的策論,占蔔天機的蔔算,輔佐蔔算的觀星,天時計算的望時,地勢分析的解勢,因地制宜布陣解陣的陣術,還有治病救人的醫術、制器的器術等。

內閣弟子的目标就是在二十歲之前能夠遞選進應濟苑成為十二地支弟子,而十二地支弟子,則是各國天機使的預備役,一旦某國天機使退隐或亡故,則會由十二地支弟子填補。

內閣弟子想要進入應濟苑,必須要等空位,要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考核篩選,十二地支弟子能否從中出去,除了更嚴苛的考核外,也要等外面的現任天機使的狀況,以及是否有哪個國家的少君有意擇選。

歷史上也是有十二地支弟子等了一輩子沒有能等來被擇選,最後選擇自行離閣或者轉為夫子留在閣中的情況。

“他不用學那些東西,就算學成了哪個國敢讓他去當天機使?所以他不會成為十二地支弟子,背個內閣弟子的名義不過是為了留在歧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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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晦擡筆,沾了沾沈黎磨好的墨,看着那雙貓兒一樣的、乖乖巧巧看着自己的大眼睛裏暗藏了一絲不安分,擡手在那小巧的鼻尖上點了一下:“但是你也別去找他了,就當他不存在就行了。”

不存在……一個大活人呢,怎麽能就當不存在呢?

沈黎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摸到一手的墨,天機閣所用的墨是越澧送來的極品越山墨,帶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蔣晦看着沈黎把自己揉成了個花貓臉,輕聲笑了出來,手上法息引動,将不遠處挂着的面巾拽過來,按着他把臉擦了一把。

沈黎鼻頭紅紅的看着他,蔣晦又笑了一下,然後正色說道:“聞少君身份還是比較敏感的,畢竟曾經是一國儲君,你要是還想着出閣去做天機使,就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不然沒有其他國的儲君敢選你的。”

沈黎眨了下眼,回道:“我知道了,謝謝夫子。”

蔣晦這才放他走。

然而,等沈黎出了門就拐上了一條通往蒼正苑的小路。

和那些從童稚時期就不斷地被篩選上來的弟子不同,沈黎六歲之前是住在蒼正苑的。

從他有記憶起,就生活在了歧陽山,聽蔣晦說,他是被從外面撿回來的,閣主看他可憐,便收養在了蒼正苑,給一口吃的養着,原想着等他長大些就在山腳下找個人家送養,卻不想沈黎争氣,在六歲時,就成為了最年幼的十二地支弟子。

但是。

沈黎的腳步慢了下來,他看着前方那通向蒼正苑後門的小路,出神地想——

這年頭孤兒不止自己一個,怎麽閣主就把他帶進來了呢?

他往前走了兩步,推開那小木門,按着記憶中的方向走過去,不一會兒,一個隐藏在竹林中的二層小閣樓便進入了他的視線,那閣樓之上,一個淡然的身影映入眼簾。

沈黎仰着頭,看着那似乎在眺望遠方的聞少君,心想,或許是因為天機閣不缺養一個小孩的口糧,同樣的,也不缺養一個被逐出國的少君的口糧。

所以留下了他,也留下了聞煜明。

現在,聞煜明離不開天機閣。

他也是。

聞煜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收回了視線,垂眸看到樓下的少年,眼中劃過一絲詫異:“你怎麽會來這裏?”

沈黎看着他,往前走了兩步,笑嘻嘻地回答道:“來找你玩呀。”

聞煜明低頭看了他一眼,轉身進屋。

沈黎以為自己招了煩,正在反思是不是有點太過熱情吓到了對方,畢竟聞少君看起來是個很內斂的人。

正當他想着要怎麽挽救局面和在聞少君心裏自己的形象時,小樓的門打開了,一席素色袍子的聞煜明出現在他面前。

聞煜明咳嗽了一下,沈黎聞到了一股藥味兒,再看着他有些慘白的面容,他吓了一跳:“你……你病了?”

“嗯,”聞煜明還是淡淡的,“所以就不讓你進屋了,以免過了病氣給你。”

“哎呀沒事的,”沈黎往前靠了一步,“我會一些推拿刮痧手法,可以幫你緩解病情……”

他話沒說完,腦門就抵上了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

沈黎擡頭,看到了聞煜明過于消瘦的手腕,仿佛那皮膚下面沒有肉,只有骨頭。

“過兩天,”聞煜明說道,他側過頭又咳嗽了一下,“過兩天我應該就好了。”

沈黎看着他還明顯有些虛弱的模樣,便只能乖順地後退一步,聞煜明放下手指,那過于寬大的袖袍蓋住了他瘦弱的手。

“那……”沈黎只好說道,“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聞煜明點頭。

沈黎想了想,問道:“那你有沒有什麽想看的書?”

“書?”

“解悶用的書,”沈黎比劃了一下,然後小聲道,“話本也行的,我幫你帶來。”

不然,一個人待着也太無聊了吧。

聞煜明沉沉地看着他,少年仰着頭,脖頸上的銀環墜着的銀色球籠乖巧地搭在胸口,左邊耳垂上的紅痣隐在發絲之中,小孩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

“過兩天”不過是一句客氣而含蓄的拒絕,但沒想到面前這個小孩當了真,認真地謀劃着過兩天帶什麽東西來看他。

于是他提醒道:“你知道我是誰了吧?”

沈黎點頭。

聞煜明又問道:“你是十二地支弟子,不想當天機使了嗎?”

沈黎燦然一笑:“我才十二歲,現在各國天機使都健康得不得了,那麽長久的以後不在我的考慮範圍,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想看什麽書解悶,你想吃什麽東西,我幫你弄來。當然——”

他擺出為難的模樣:“太貴的不行,山下的不行,因為沒有令引我下不了山。但是!”

聞煜明看到沈黎的大眼睛亮亮的。

沈黎湊近了他,一股好聞的陽光味道突然撲入了鼻息,聞煜明猝不及防,沒有來得及後退,就讓沈黎在距離他不過一臂的距離站定。

“你想看什麽書,我都能找到,”面前的少年神秘兮兮又帶着幾分得意的表情說道,“藏書閣的書,我都看過啦,知道每一本書在哪兒!”

聞煜明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熱情,此刻的他覺得自己或許是被蠱惑了,又或許是不忍心拒絕沈黎眼中赤忱的感情,他說了幾個書名,沈黎便開開心心地跑出去了。

聞煜明沒有等到兩天,下午他點名的那幾本書就被少年捧了過來。

這一次,聞煜明沒能拒絕沈黎,而沈黎便趁熱打鐵,就這麽自然而然地黏了過去,病氣也不再是阻隔和拒絕的理由。

順着沒有人知道的小路,沈黎成了行然居的常客。

沈黎逃課的地方也從靜息園的大樹變成了行然居的小樓,而聞煜明也對沈黎的到來,從一開始的拒絕,變成了習慣。

聞煜明從未對沈黎說過自己的事,沈黎也沒有對聞煜明說過自己的身份和來歷。

但就算是這樣,兩個還沒有交心交底的人,卻已經逐漸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聞煜明偶爾也會有疑問:“你不用去上課嗎?”

沈黎則抱着話本在榻上津津有味地讀着,翻過一頁書後,回道:“放心,就算不用上課,年終考核的我也能過的!”

聞煜明不置可否。

沈黎沒等來下文,便将目光從話本上挪開,看到聞煜明的視線已經重新落在了書上,便探出身去,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是真的,那些小崽子的通課我都學完啦!要不你考考我?”

聞煜明放下書,看着明顯自己還是在“小崽子”範圍裏的少年:“你的功課自有夫子考教,但是,你說你都學完了,且不說學無止境,就說析政這一門課,是每年都有新的內容吧?”

“這門課不太重要啦,”沈黎擺擺手,“天機閣不幹涉各國政事!”

這話一出來,聞煜明靜靜地看着他,沈黎想到了什麽,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那什麽……好吧,是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沈黎換了副莊嚴的表情,“我只關心天道和天下蒼生!”

聞煜明眼裏的懷疑更甚。

沈黎幹咳了一下,從懷裏拿出一只龜甲晃了晃。

聞煜明聽到裏面銅錢相碰的聲音。

“來,”沈黎努力岔開這敏感的話題,“聽聽天道給我們的指示。”

聞煜明看着他在随手拽過來的紙上記下卦象:“這次你蔔算的什麽?”

“今天中午吃什麽。”沈黎說道,“嗯,這卦象不錯,所想即可得,看來中午有糖糕吃了!”

門被輕輕敲了敲,沈黎和聞煜明對視一眼,聞煜明起身,而沈黎快速地縮到角落以免被人發現。

不一會兒,聞煜明拎着個食盒走過來,沈黎翻身而起:“快看看有沒有糖糕!”

聞煜明打開食盒,紅燒鲫魚、蔥油餅,還有幾份清炒的蔬菜。

都是沈黎最讨厭的。

沈黎氣憤地收起龜甲和銅錢,翻身下地:“今天我就不陪你玩了,我高低要吃到糖糕!”

莫名被扣上“需要陪玩”名頭的聞煜明沒有辯解,只看着小孩怒氣沖沖出門的背影,一向平淡冷漠的嘴角忍不住上翹了起來。

聞煜明無聲地笑了一會兒,然後将食盒放在了桌上,他暫時不是很餓,伸手去收拾沈黎剛才憤怒扔下的話本,看到了一枚遺落的銅錢。

他撿起銅錢,本想着下次沈黎來的時候還給他,可動作卻微微一頓。

聞煜明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和眉頭微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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