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賬簿

賬簿

沈黎自小生活在天機閣中,一直受天機閣的教導,天機閣只教導何為有用、何為無用,任何的事物都可用作達成目的的工具,至于過程中的瑕疵不過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不值得一提的小小代價。

天機閣不在乎天機使的虛名,又或者說,天機使并不需要那麽好的名聲。

當天機閣弟子的時候,弟子的名頭必然不能蓋過天機閣的名字,當天機使的時候,名聲自然也不能好過君主的名聲。

人若過于在乎名聲,不能忍受名聲有瑕,那他自然會被諸多條框限制,很多謀略不能施展,名聲就會變成行事的掣肘。

但如今聞煜明教沈黎,你要愛護自己的名聲,你要保護自己。

子禮哥哥在乎他的名聲,沈黎想,那他就乖乖聽話。

屋內傳來輕微的水流聲,沈黎站在屋外,想着剛答應過聞煜明不再用那種方法,可現在聞煜明受了風寒,需要姜湯或者一些疏風散寒的藥。

他咬了咬牙,心裏念着“最後一次”,便拟了一個方子,讓人去抓藥,并囑咐帶一個煎藥的小爐來,他要親手煎。

天機閣培養的十二地支弟子主打一個全面發展,醫道亦在必修之中,雖然不說讓每個弟子都和名醫一般,但常規的看病抓藥還是能做到的。

沈黎給出的方子裏包含治療風寒以及促進傷口愈合的藥,看似是為事後準備的,但等人将藥送來後,他将其中幾味挑挑揀揀,湊出了一副傷寒飲。

聞煜明泡過熱水澡後舒服很多,沈黎将藥煎上,為他擦幹頭發,又喂了些熱水,等頭發半幹,便讓他睡在了沒有濕掉的半邊被褥上,自己又調整了一下另外一邊的濕痕,讓它看起來更像是洗澡後被頭發洇濕的模樣,然後就坐在聞煜明床邊,看着那煎藥的小爐。

聞煜明的氣色好了不少,沈黎為他把了把脈,确認脈息逐漸平穩後,才放下心來。

天已經蒙蒙亮,沈黎的藥煎好了,他扶着聞煜明坐起身,緩緩喝了下去,聞煜明看着眼底泛青的沈黎,挪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讓出位置,啞着聲音說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沈黎笑了笑:“沒事的,子禮哥哥你先睡。”

聞煜明感覺喝了藥的頭昏昏沉沉,他還想說什麽,卻抵擋不住困意鋪天蓋地而來。等他再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渾身輕松,那種發燒的緊繃感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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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起身子,沒有在卧室看到沈黎,手邊放着幹燥的衣物。

聞煜明披好衣服下地,在另一側的書房之中看到了那伏在楠木書案上的小小身影。

沈黎壓在一本賬本上,兩邊圍了兩摞的賬本,把小孩圍在了中央。

聞煜明轉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西斜,他竟睡了一天。

他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沈黎身上,然後俯下身,托着小孩的腿将他抱起來。

沈黎動彈了一下,嘟囔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是熟悉的臉龐,便又松下心弦,往人懷裏鑽了鑽。

沈黎開的藥很管用,聞煜明現在不燒了,身體也有些力氣,他想将沈黎抱到床上去睡,卻不想半途沈黎驟然睜眼。

沈黎終于擺脫了要把他拉進夢裏下棋的周公,想起來如今抱着自己的聞煜明是個病患,掙紮着要下來,聞煜明緊了緊手,将小孩扣在自己肩上:“別亂動。”

沈黎便乖乖地伏在了他的肩膀。

現在的聞煜明不發燒了,開始有些後悔之前生病的時候在大腦熱度的飙升下,說出來的話對這個孩子會不會太過嚴厲。

他們一來就被客氣地收了行禮包裹,黃成發對他們是有戒心的,這人深知十二地支弟子的手段多,就算不靠兵器,靠着繪陣和一些沒見過的機巧器具都能折騰出花來,所以幹脆以妥善保管為名将包袱收管。

沈黎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想出這種計策掩蓋行蹤,已經是極限。

那會兒他腦袋昏沉,只覺得小孩這樣做不好,可确實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聞煜明把沈黎放到床上,給他蓋上被子,輕輕拍了拍,像小時候母親哄睡那般,對他輕聲道:“休息一會兒吧。”

沈黎也确實困了,他打了個哈欠,在有節奏的拍睡中,就着剛才的困勁兒沉沉睡了過去。

聞煜明不知道沈黎和黃成發怎麽說的,這精于算計的縣主只派人送了清淡的食物,以及一些賬冊進來,連面都沒露。

等沈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聞煜明叫人送來吃食,他現在清醒過來,只覺得這黃成發居心不良,還擔心他會不會在食物裏下毒,但還沒等他出聲提醒沈黎試毒,小饞貓就立刻抓着糕點一掃而光。

還是個孩子啊,聞煜明想。

“沒事的,”沈黎擺了擺手,“你放心,他現在無暇分身,而且,還得靠我去給他抓內鬼呢。”

“內鬼?”

沈黎從裏衣裏拿出來一沓紙,聞煜明認出來這是他昨天晚上從那個井裏拿出來的紙。

可現在這紙的數量比之前明顯少了不少,只剩下薄薄一層,目測也就十幾張。

“這些,是之前那些人投入井中許願的紙,”沈黎說道,“這上面,可有不少重要線索。”

聞煜明看過去,那紙上和他昨天看的一樣,有的是文字,有的是圖畫。

文字每張紙上各不相同,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隽秀,那畫幾乎都很拙劣,但就算拙劣,也能看出來出自不同人的手筆。

“人只有在和神明對話的時候,才會将真心所想說出來,”沈黎指了指這些紙,“因為他們面對強權顧慮很多,無法張口,但卻都篤信神明,相信天道、相信老天爺會給他們一個公正。”

聞煜明明白過來:“所以,兩年前你和黃成發商量着要做這口向天道許願的井,不止是為了斂財和他拉攏關系。”

“對,”沈黎點頭,“畢竟當年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閣裏給我這個任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從沒和黃成發接觸過。”

黃成發是個很善于發覺人欲望的人,所以才弄出來私下牽線這件事,把來盤賬的弟子牢牢控制住。

而天機閣派下來一個小孩,讓他束手無策。

小孩子,任性,不講理,經常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惹到他們了,充滿了不确定性。

但沈黎不一樣。

沈黎早慧,他不但比同齡人沉穩,更懂得審時度勢。

第一次和黃成發接觸的時候,沈黎就給出了一個弱點——喜財,貪吃。

小孩子把喜好放在明面上是很自然的事,再加上天機閣管束良多,小孩手裏的餘錢不多,見識不到那麽多可享受的東西,這對黃成發來說可比那些會隐藏心思的成年弟子好控制多了。

于是他帶着沈黎玩,見識到了這個年紀那些有錢豪紳家的少爺們都吃什麽玩什麽,果然勾起了沈黎的貪欲和興趣,得到了沈黎的好感。

小孩子可太好糊弄了,黃成發想,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他就覺得你對他好。

黃成發以為這小子這樣打發就夠了,沒想到這小孩卻跟他提出了“合作”。

黃成發知道沈黎出身天機閣,天機閣沒有庸才,但小孩不過十歲,又能提出什麽樣的合作內容呢?

卻不想沈黎說出的斂財方法讓黃成發眼前一亮,內心大呼不愧是天機閣出來的人,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計謀,斂財斂得人心甘情願。

後續周密的安排更是讓他佩服不已,讓他收起對沈黎的輕視,和他稱兄道弟起來。

在黃成發的角度,沈黎是上天送給他的小財神,稍微滿足一些小孩子的愛好,就能輕易地拉攏,并且還能為他的斂財之路出謀劃策。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在十歲的沈黎計劃之中。

沈黎給他斂財的計謀,同樣是他用來搜集黃成發搜刮民脂民膏、壓迫百姓罪證的工具。

天機閣的器術在此派上了用場。

一開始就被警惕心強的黃成發收走了包袱的沈黎不疾不徐,在黃成發眼皮子底下煉出這麽一套工具作為“感謝”黃成發的合作道具,那小桶底部用特殊的礦墨刻出陣法,而所謂的特制的神簽也不過是和小桶上的陣法再配合“井水”組成的一個障眼陣法,只有親自下去解陣才能拿到這些留在底部的紙。

“那井口很小,”沈黎說道,“小到我放下去,就只有小孩子才能拿上來,但這裏的小孩子不懂陣法,所以無法拿得動,這也是為什麽我兩年後就得過來了結這件事,”他對聞煜明俏皮地眨了下眼,“我個子長得太快啦,真等到幾年後,我也下不去了。”

所以沈黎今年來了,拿出來了那承載着無數願望的紙。

“這上面有鄉紳的願,也有平民的願,”沈黎指着那些沒有字只有畫的說道,“有些平民并不識字,只能以圖示意,除去那些內容空泛的祈願,剩下的就是有內容的願,再結合上面的號,我就知道了他們的名字。”

聞煜明這才反應過來:“號對應名字,是昨天晚上看的那個賬簿?”

沈黎查看賬簿原來不是為了看黃成發給他的分成賬目,而是為了找名字?!

“兩年前黃成發帶着我在縣城和周圍的鎮子玩過很多天,”沈黎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記下了,再經過對應和篩選,就能知道那些人,尤其是和黃成發有過交集的、或者被黃成發迫害過但有口難言的人的事。”

聞煜明看着沈黎,久久不能言語。

沈黎已經不是早慧了,他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關聯聯想能力,都已經達到了巅峰。

難怪他能成為最年幼的十二地支弟子!

聞煜明有些不可置信:“你……都能記住?”

“那是!”沈黎說道,他低頭翻過了自己手上最後身下的那些薄薄的紙片,然後将它們丢進不遠處用來煎藥的爐子,那些紙片便化成了灰燼,他擡頭對聞煜明笑道,“上午的時候,我讓他們擡要盤賬的賬目過來,根據其中的內容指出了一處問題,這不,黃成發就吓得以為有了內鬼,趕緊親自去查誰走漏的風聲了。當然——”

沈黎伸出手,拿起一支筆:“一件事還不夠,等我們在這待幾天,等子禮哥哥你的身體徹底養好了,我們再進行下一步動作。”

聞煜明看着沈黎揮筆寫下兩個大字——“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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