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雨後

雨後

窗外的鳥叫聲叽叽喳喳,陽光穿透窗子落在臉上,沈黎睜開眼,外面陽光燦爛,他伸手擋了一下,一時有些惶然。

他坐起來,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幹燥溫暖,絲毫沒有昨晚外出過的痕跡。

沈黎擡起頭,後脖頸還有些隐痛,外面已然是豔陽天,陽光在浮塵之中穿梭,空氣中帶着濕潤的氣息。

坐了一會兒後,他起身下地,活動了一下肩頸,把椅子上幹淨的衣服穿好,推開門。

他的動作一頓。

原本以為經過昨晚的事,他住的地方應該有重兵把守,卻不想連原先以伺候為名盯梢他的人都不在。

哦不,還剩一個。

沈黎走到門口站着的人影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劉三?”

劉三驟然睜開眼,臉上盡是疲憊。

看到沈黎,他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站着靠牆就睡着了。

“沈……沈使,”劉三道,“您有什麽需要嗎?”

話語之間充滿了尊敬,和昨日判若兩人。

沈黎看他疲累的模樣笑道:“忙了一晚上怎麽不去休息?換別人來盯梢我呗。”

劉三勉強笑了笑:“其他兄弟們還在忙,侯爺說昨日您見過我,所以讓我來這守着。”

沈黎看他的神情,問道:“發生什麽了?”

Advertisement

“呃……沒什麽,”劉三想起朝毅侯的囑咐,說道,“沒什麽,就是您今日且在院子裏待着等……”

“澧水泛了,沒擋住?”沈黎慢慢收斂了笑,“聞煥沒聽我的話去布防?”

他昨日晚上出去的時候就覺得那水淹出來的樣子就像沒布防的,而昨晚聞煥那麽及時地出現在天機處,看來也是為了盯梢自己,并沒有将自己給他的預警放在心上。

“侯爺去了!您說完他就去了!”劉三急忙替朝毅侯解釋。

去了?沈黎的眉頭微微皺起,難道他誤會聞煥了?

可昨天那水勢……

沈黎稍微想了想,給出一個猜測:“天戶司不肯給沙袋?還是沙袋有問題?”

“是……是那天戶司,他們……”劉三重重嘆了口氣,“侯爺不讓我與你說這些,但是……”

沈黎看着劉三:“已經發生的事,說與不說,只是我知道的早晚而已,若說得早一些,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們想補救一二的辦法。”

“其實……也沒有什麽可補救的,”劉三還是說了出來,“天戶司給了存沙袋的倉庫鑰匙,侯爺冒着大不韪的危險,半夜調兵遣将,調了幾個營的兄弟,連夜布防,但是……沒想到天戶司那幫黑心的!”

劉三咬牙切齒地将昨晚的事說了出來。

朝毅侯原本沒想着從城外的護城營裏調人,畢竟君主還在城裏,調兵這事理應先上報,可晚上宮門落了鑰,又沒有什麽邊關急報,僅為了一個還沒有正式入天機處的天機使的話就調兵,沒有人願意給他往君上面前遞話。

所以聞煥只能自作主張。

可就在他們冒着風險幹活的時候,他們發現,那天戶司倉庫裏的沙袋,越往裏越不對勁。

倉庫在城外,所以他們按照從外向內的順序,先對城外部分沿河進行臨時布防,同時準備将沙袋搬運上板車,拉回城裏布防。

可搬着搬着,發現沙袋越往裏越有問題。

外面原本應該用皮革制成的沙袋,卻變成了布制,連重量似乎都有些不對。

但情況緊急,這時候遠處的越山上已經開始電閃雷鳴,那澧水的水位肉眼可見的上漲,水也開始變得渾濁。

他們不得不将就着用這個沙袋。

朝毅侯權衡再三,将後面的沙袋布在了都城之中,力保城外剛種了夏糧的農田農莊。

後來下了一整夜的暴雨,越山上澧水源頭泛濫,城內的河道過于狹小,河水暴漲席卷上岸,那些粗制濫造的沙袋被河水中卷着的泥沙利石樹枝之類的鋒利東西劃破,根本擋不住,這水就這麽在城裏泛濫起來,而那些破損沙袋裏的東西在河道出口淤積,成了內澇的元兇之一。

“雖然不似洪水那般兇猛,但地勢低的東邊産生了嚴重內澇,”劉三嘆息,“侯爺帶着兄弟們清理排水渠,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被君上召了過去。”

“今日非休沐之日,”沈黎緩緩說道,“他就算不被召,也應該是去宮裏禀一聲情況的吧?”

尤其是他昨晚去天機處的事,現在聞煥在他耳邊說的話還萦繞在大腦中——

“天機令入槽之日就是你身死之時!”

想來那個人并不想讓越澧繼續有天機使。

那麽昨日自己擅闖的事,應該已經被聞煥報給他了。

“侯爺天一亮就着人去禀了!”劉三一拳打在牆上,“是那幫人,天戶司的那些人,他們惡人先告狀,說是侯爺勾結……勾結您,讓你施展妖……施展法術,使澧水泛濫,然後以此為借口,私自調兵,要以下犯上!”

沈黎聽到這話,靜默了一瞬,這天戶司橫插一杠子地潑髒水,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于是他遲疑道:“他……我是說,君上他……應該不會信吧?”

“君上他……”劉三還沒說完,就聽外面傳來聲音。

“誰是那個東章來的天機使?”

劉三轉過身,看到一個身着宦官服飾的人站在外面,旁邊是小心翼翼的馮管事。

沈黎往前邁了一步:“在下是。”

那名公公客氣地對他笑了笑:“君上宣您入宮觐見。”

~

馬車在皇宮門口停了下來,沈黎下車,回頭看了眼街道,和昨晚看到的被水灌滿的巷子不同,這些金瓦宮殿所在地勢較高,那平坦又寬闊的宮門口前僅有一點積水,太陽一出來,那水就快幹了。

那宣旨的公公也跟着下了馬車,他跟這位天機使一路對坐,想起自己剛才宣旨那會兒,這位天機使穿了一身藍色的袍子,頭發仍然随意地束成馬尾搭在身後,方才那朝毅侯府的管事小聲提醒他應束冠,但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會君前失儀,擺擺手就跟着自己出來了。

接着一路上什麽話也沒說,只從馬車的小窗看向外面,一直到門口才放下簾子,似乎對要去見君主這件事并不緊張。

這位公公眼裏帶上了一絲同情。

越澧人人皆知君上對天機閣的态度,此次天戶司參朝毅侯和這位天機使勾結讓澧水泛濫,不論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這位天機使恐怕都不會有好下場。

畢竟天戶司和朝毅侯都有從龍之功,而朝毅侯明顯只是武人,心思簡單鬥不過天戶司,那麽這個天機使大概就會是君上用來平息這件事的工具。

将這件事歸結為天機使蒙騙朝毅侯,将天機使處死以儆效尤,将朝毅侯失察罰些俸祿,事情就這麽了結,皆大歡喜。

畢竟左膀右臂砍哪個都不好,不如直接砍一個自己一直不順眼的勢力派來的人。

想到這人的結局,公公便又客氣了幾分,微微躬身道:“請您跟奴才來。”

沈黎收回那落在金瓦上的視線,微微點頭:“有勞。”

宮門到君主議事的乾陽殿還有些距離,但未得君主允許和恩準,任何人都不得騎馬或者坐轎前往。

沈黎跟着那小公公走了一會兒,才看到那出于正中的大殿。

他踏上白玉階梯,在帶路公公示意下停在了漆紅的圓柱旁。

沈黎現在離大殿已然很近,他能看到大殿的墨青色大塊石板,和那前方跪了一地的人。

一名看起來十分和善的公公走了過來,和引路的公公說了兩句話,然後走向他:“天機使大人,還未請教您姓名。”

沈黎看向他,對他輕輕地笑了下:“我叫沈黎。”

銀桂得了他的姓名後點點頭,示意他跟着進來。

沈黎跟着銀桂邁過那有些高的門檻,腐朽和清冷之氣在夏天瞬間包裹住了他,小公公快步向着前方那金階走去,而他只愣愣地看着那高坐在金椅之上的人。

歲月在此刻有了痕跡。

那些被他在十一年裏無數次回憶的過往、那些逐漸模糊的過去再次清晰起來——

“那些書,以後少看,你才十二歲,看這些書會長不高的。”

“沈黎!你現在要冷靜下來!”

“我字子禮,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字。”

“嗯,考得不錯,再接再厲。”

“得之我幸,同越澧之幸。”

“那我就等着他能拿到天機令的那天,反正他還小,反正我很閑,越澧一時半會也不缺天機使,我們都等得起。”

沈黎緩步向前,他看不到那些跪了一地的臣子,他只看着那高坐之人,無限的委屈和恐慌從心底翻湧而出。

你真的在等我嗎?

你真的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當初你說,會等我做越澧的天機使,現在我來了,還作數嗎?

沈黎感覺到步子越來越沉,離那個人越近、離那個位置越近,仿佛就越怕越走不動路。

萬一……萬一……

十一年過去了,沈黎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知道人心易變。

所以他怕,他怕他看清那人的眼睛,從裏面看到冷漠和拒絕。

若真的被拒絕呢?

這個念頭仿若在此刻、于他的腦袋裏紮了根。

“他若真的在乎你,怎麽會在你的傷未痊愈之前離開?”

“比起你,他更在乎他的大業。”

“沈黎,沒有人會選擇為一個人放棄成為萬人之主的機會。”

“沈黎,他成功了,但是可惜,他似乎并沒有廢黜現任天機使的打算。”

“沈黎,越澧天機使走了。”

“沈黎,七年了,忘了他吧,他應該,也早就把你忘了。”

沈黎站定,他離他很近了,可他再也不能往前一步,甚至連目光都不敢落在那人身上。

他緩緩将頭低下,手已經攥緊,指甲扣進了肉裏。

若是被那人拒絕,那他真的……沒有歸處了。

他閉上眼,等着命運給他判決。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瞬。

他聽到那在夢中響起無數次的聲音,冷淡地問道:“怎麽會是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