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君上

君上

銀桂知道天機閣的天機使都號稱有将相之才,他以為天機使最起碼基本的禮儀規矩應該懂。

可這位天機使似乎并不在乎這些。

随意束成馬尾的頭發就搭在肩膀一側,衣服也穿得随意,絲毫沒有即将見一國君主應有的莊重。

而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在他還沒有唱喏通傳的時候,原本該在門口等候的人竟然自行進了大殿。

看着那人目中無人一般地走過這跪了一地的臣子,在那些臣子的最前面,緩緩低下了頭。

還好,銀桂想,還能懂得不能直視君上,還能打圓場回來。

可就在他準備向君主通傳這位天機使身份之際,他整個人一怔。

君主骨節分明的手指扣住了自己衣袍的下擺,那些人離得遠看不見,但銀桂清晰看到,一向淡漠的君王,竟然微微一動,似是要站起來一般。

自秦夫人之亂被平息後,銀桂就一直跟在君主身邊伺候,他深知君主的脾氣——對萬事萬物似乎都沒有興趣。

君主很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不論是殺了秦夫人和自己血緣上的兄弟,還是随口下令處死誰,都一副淡然的模樣,仿佛不過是做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罷了。

在君主剛剛登位的幾年,有些想要仗着年齡和從龍之功倚老賣老幹涉朝政的舊臣,被君主不緊不慢地悉數斬殺,漸漸地,明面上敢駁君主的人越來越少,畢竟大家都惜命。

而君主的殘暴之名也傳了出去。

可君主不在意。

他似乎對什麽都不在意。

只要兵權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是越澧的君主,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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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君主的情緒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就在見到那天機使的一瞬間。

銀桂立刻意識到,君上和那人認識!

難道是君上曾經在天機閣避難的那一年裏的舊識?

可君主情緒波動僅僅是一剎之間,然後銀桂便感覺到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再出口時是和平日一樣冷淡的聲音——“怎麽會是你?”

果然是舊識,銀桂想,他轉頭看去,那臺下不修邊幅的天機使似乎手指輕輕動了一瞬,然後他緩緩擡起頭,看向了金臺之上。

銀桂看着這年輕的天機使,心裏想的是——剛才沒注意,現在看來,這個天機使生得很好。

沈黎覺得這一瞬間似乎回到了過去。

得知那人從蒼正苑搬走後,他逃課去找他,然後在竹林間的行然居二樓,擡頭看到了那個淡然的身影。

現在他也擡頭看着那人,那人高高在上,不論從語調還是神情,都看不出多餘的感情。

如果他沒有聽到剛才那句問話的話。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來嗎?沈黎有些恍惚,所以才會問出那樣的話?

他還記得承諾,只是不想再履行承諾了?

那又讓人封上天機處的令槽是做什麽呢?

沈黎還是想搏一次。

于是他從懷裏拿出那白玉鎏金的天機令,輕輕一笑,回道:“天機有令,不得不從。”

天機令已出,入槽便是天道之意。

沈黎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兩人的視線在十一年後再次交彙,曾經可以親密地擁抱,如今目光相接,卻都猜不出彼此所想。

“君上!”一個聲音插進來,打斷了這場對視,“沈使自從進城以來,一直住于臣下府中等君上召喚,從未有過逾矩行為,還請君上明察!”

沈黎這才緩慢的眨了下眼,從這場對視中抽離,他轉過頭,看到了就跪在他腳邊的聞煥。

他有些遲滞地反應了一下聞煥剛才說的話。

沒有逾矩行為?

沈黎想到昨晚,他知晚上會發水,以此來調虎離山孤身去天機處,卻不想被聞煥攔住。

他不知道聞煥為什麽會在那裏,那時候的他以為聞煥沒有聽他的話去做布防,所以才能及時将他攔住。

但很顯然并不是這樣。

聞煥做了布防,也攔住了他,只是這中間有些問題——比如天戶司偷工減料的沙袋。

如今天戶司反咬一口他和自己勾結,當下最利于聞煥的行動應該是立刻将他昨日阻攔自己進天機處的事說出來以自證。

為什麽他會幫自己遮掩呢?

“澧水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泛濫過!”李清明立刻反駁,“怎麽他一進城沒多久澧水就泛濫了?明明是他用了妖術!”

聞煥口拙,他也不懂天機使天戶司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李清明的話讓他無法反駁,一時僵在那裏。

沈黎又看了眼王座之上的人,那人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只靜靜地看着,像是在看着這場争執,又像是在看着他。

“沒有什麽妖術!我不懂那些術法什麽的,但也知道不是什麽人都能引動澧水這樣源水大河的!”

“呵,”李清明冷笑,“那是你……”

“還請李大人不要再轉移重點了,”沈黎打斷李清明,他嘴角帶着笑,“一直聽聞越澧天戶司代行天機之責,預測天時,防範災害,保越澧安危,就算真有人用天道法力引動河水泛濫,天戶司對此一點防備都沒有,難道不是失職?”

他這話一出,讓聞煥和李清明都愣了一下。

沈黎心裏冷笑,這李清明就揪着所謂的他和聞煥勾結來說話明顯就是想轉移重點,将因沙袋而導致防範不利的事掩蓋過去,而聞煥不想接下這帽子,卻也不肯将他供出去來劃清界限,簡直就是中了李清明的陷阱,被他牽着鼻子走。

沈黎側頭一笑:“我可是聽聞昨晚布防救災全靠朝毅侯,而天戶司所做不過是開了屯沙袋倉庫的大門,哦對了,聽說那些沙袋好像還質量不一,有的是皮革,有的是爛布,今天早上我沿途過來,看到不少排水溝渠裏夾雜着明顯不屬于河裏的泥沙,想來應該是那些沙袋破掉後的內容物,也是給排水造成了不小的阻礙。”

李清明瞪着他,沈黎卻不慌不忙:“事前做不好防範,事後給人拖後腿,李大人,難道這就是天戶司的實力嗎?天戶司未盡防範之責,那些沙袋來歷不明,原先應該有多少沙袋,有多少能用,多少不能用,還能剩多少,數量和質量與采買是否對的上號,天戶司不應該抓緊時間查查嗎?怎麽浪費時間來用子虛烏有的理由來污蔑在下和朝毅侯呢?”

“你放肆!”李清明怒道,“你血口噴人,那些沙袋怎麽可能有問題?只不過是個別的,你就……”

“李清明,住口!”

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起,沈黎循聲望去,對上了一雙陰翳的眼睛。

那是跪在百官之首的中年人,長着一張正氣凜然的臉,雖然口中呵斥着李清明,眼睛卻狠狠地瞪着沈黎。

沈黎幾乎是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李清明的老師,少數被留下的老臣之一,有着從龍之功的天戶司司監,傅旻。

“君上!”傅旻将視線從沈黎身上收回,而是對着君主的方向跪拜,“天戶司防汛沙袋一事,臣必然會查清,給君上、給百姓一個交代,但還請君上不要對這天機使掉以輕心!臣曾跟随墨夫人學習,深知除了極少數的應天者之外,也有一些人能通過布陣引動天象!臣聽聞此人昨日曾在市井閑逛擺攤,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踩點布陣,而朝毅侯——”

傅旻一字一頓:“朝毅侯本該奉君上之命看管此人,卻放縱他在澧陽城亂逛,接着便有了昨夜大禍,而朝毅侯以此深夜調兵遣将,到底是想布防救災還是想趁機做些別的什麽卻被劣質沙袋導致的內潰決堤而打斷?”

這話太過誅心,聞煥脊背一寒,登時反駁:“我沒有!”

“并且!”傅旻絲毫不理會他,而是直接伸手一指沈黎,“天機使目中無人,不等通傳便入殿內,且見君不跪不拜,可見此人對君上、對我越澧并沒有任何的尊敬!臣有理由懷疑此人來越澧就是包藏禍心!”

沈黎看着那指着自己的手指,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

聞煥一驚,他方才急着辯解,沒有注意到沈黎什麽時候進來的,他急忙伸手偷偷拽沈黎的衣服下擺,讓他趕緊跪下來。

可沈黎恍若未覺,面對傅旻的指控,他看向那高座之人,笑了下,然後在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的大殿之上輕聲問道:“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嗎?”

聞煥倒吸一口冷氣,他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沈黎還敢用這種語氣和君上說話?

他焦急着,想替沈黎辯解什麽,卻聽君上出聲下令——

“天戶司李清明即日起暫停一切官職候審,比計司清查天戶司防汛物資采買賬目,着金桂監理。朝毅侯妄動兵令,即日起罰俸三月,回去面壁思過一個月,銀桂接手城中清淤、疏通河道事宜。天機使——”

沈黎迎上了那人的目光,等着他給自己的判決。

“——天機使沈黎,即日起押入宮獄。”

宮獄?

沈黎沒聽過這種地方,它聽起來似乎是個監獄,但是……

“君上!”聞煥聽到“宮獄”二字頓時慌張起來,“沈黎……沈使他是外人,宮獄那種地方,于他的身份不合,還請君上……”

他話卡到一半便感覺君上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地刺了過來。

剎那之間,聞煥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可為時已晚。

“朝毅侯,面壁思過的時間延長三個月,”那人淡淡開口,“一會兒走之前,把兵符交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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